学者风采 | 殷孟伦:谈黄侃先生的治学态度和方法
一、首先以关心国家命运作为出发点,并把这一精神贯彻到学术研究上去
黄侃先生早年曾亲自投入于反清的革命运动中,受清廷缉捕而避难于日本。后来虽然逐渐离开政治活动而专事学术的研究和教学,但一直关心着国家的命运。他认为治学是“存种姓,卫国族”的手段。人类的一切学问都应当以“正德、利用、厚生”为目的,因此,做学问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世开太平”。他认为今日国家,第一应当保全匡廓;今日学术,第一应当保全本来。研究学术不是为研究而研究,而是为了国计民生的利益。这正是黄先生治学的根本目的。
二、笃学而不趋新,征实而不蹈虚
《黄侃手批白文十三经》书影
三、治学先从继承入手
四、扎硬寨,打死仗
他读书一定要动笔或加批语。现在看到他存下的批点过的书有百余种(中华书局印行的《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曾报道过),集录下来,一定对后学启发不少。他批过《文选》,他的学生曾传抄过。所批郝懿行的《尔雅义疏》,几乎等于替郝氏改文。《说文》也批得密密麻麻。《广韵》也是如此。这三部分整理出来就是三部很可传世的名著。他又批过《资治通鉴》,顾颉刚在主持二十四史断句时,曾通过齐燕铭同志在陆宗达处借去一部分采入标点本。
黄侃先生手批《广韵》
五、淹博古今,谨严自守
《颜氏家训》中说:“观天下书未遍,不得妄下雌黄。”黄先生虽然学识精博,无书不读,但谨于立说,自言要五十岁后方始著书。可惜他还未满五十周岁时,病酒中毒,溘然而逝。太炎先生甚为惋惜。因他早年谢世,未能为后人留下更多的著作,但他平生治学的很多优点却留下来了。他常说:“学问之道有五:一曰,不欺人;二曰,不知者不道;三曰,不背所本;四曰,为后世负责;五曰,不窃。”他批评某些初学者之病:“一曰,急于求解;二曰,急于著书;三曰,不能阙疑;四曰,不能服善。”主张治学“当谨于语言”。考据之学有三要点:一曰,不可臆说;一曰,不用单文;一曰,不可武断。他之推崇汉儒,原因之一即“汉学之所以可畏,在不放松一字”。
六、疑事毋质,质而勿有
这两句话,他常常向学生说。他始终能以愚自处,他说中国学问如仰山铸铜,煮海为盐,终无止境。作为一个学者,当日日有所知,也当日日有所不知。当时我们接触过的老师,有的每每说我今天有所发明,沾沾自喜。其实这位老师少所见,多所怪。其所谓发明,未必是发明。这就比黄先生的见地差得远了。
在我接触他的年代,他对他的旧作如《文心雕龙札记》《音略》之类都认为非他笃意之作。他对于自己的疏失,那怕是一个句读问题,只要点错了,就即时改正,对学生也不隐讳。他案头总放着一把剪刀和一根压尺,以便随时改正圈书之误,用压尺压在页内,再用剪刀刮磨。所以他经常教导学生们要“疑事毋质、质而勿有”。苏州朱季海兄曾告诉一件事,即是先生的学生龙榆生,在敌伪时期,在南京,买到过先生藏书《新唐书》一部,圈点到底,中有断句错处,多用纸贴补过。(编者按,原文作“不只用纸贴补过”,据《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和学术》(2006)改。)足见先生读书,首先在断句方面大下功夫,其有纠正处,亦见到先生体会文义之深。今榆生已早下世,不及再晤,未审此书尚留人间否,为之怃然久之。
黄侃先生《文心雕龙札记》书影
七、对学生要求严格,勖勉备至
五十年前,我在南京始从黄先生学,先生以为可教,遂勗勉备至,启迪甚殷。首先告诫我要打好基本功,不要骛外,要耐心于久坐下苦功。让我先在一年内圈读完《十三经》,此后又增加至二十六种,并要我三十岁以前读完唐以前的典籍。有了这样的基本功夫,再研究任何门类的中国学问,就容易多了。先生告戒我三十岁以前不要轻易在报刊上发表文字。我严格地遵守先生的教导,以积累自己的知识为先务。记得在一九三二年,我方开始读萧子显的《南齐书》,读到卷四十一的《张融列传》中的《海赋》,便读不下去,我去向先生请教。先生立即为我把这篇赋断了句,并指出其难解之处,如“使天形寅内敷、情敷外寅者,言之业也”句,校出天为夫误,两寅字为演误,正因史避梁武嫌名的原故,其他订正处不少。后来友人王仲荦同志便把这些校正了的误处采入所校点的《南齐书》之内,对一般读者明白文义大有好处,先生之嘉惠后学为不浅矣。当我在一九三一年随从先生避寇北上。与先生同住北京前外上巷上四条时,适闻父丧之讯,不能即归,哀恸无已。先生因以所批郝懿行《尔雅义疏》一书命我移录,我朝夕从事,历时五月方了。每卷末都特记年月,以示不忘。我在移录时得到许多启发,不独专治训诂而已。后于一九三四年,在南京,先生又命我过录清十三家校本《经典释文》,其书批注,朱墨烂然,我亦一点一画,照样过录,经半年之久方始蒇事,以呈先生审阅。先生繙检后,并在封面题了如下的一段话:
刘履芬过录众家本,比孙毓修据叶写本参校段、臧诸人校本所作校勘记尤详密。乙亥七月六日,孟伦携其所迻录刘本就予覆勘,因繙孙记乃知刘本之佳。予与孟伦殷勤誊写,功不唐捐也。量守居士书。
踵武前贤硕儒,
续开训诂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