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砚秋先生人品艺事点滴谈
程先生是个恭谨可亲、文质彬彬学者样的人,是一个给人一种具有温、良、恭、俭、让古典美德印象的人,在反动势力面前他却表现得那样勇敢无畏!解放前夕,原中华戏校校长焦菊隐先生在地下党的领导下创办了艺术馆和“校友剧团”。当时,为抨击残存的反动势力编了《桃花扇》一剧。由于当时反动势力仍很猖獗,不少人担心害怕,甚至连排戏的剧场和演出的服装道具都不敢租借给使用。排戏,我们只好到处打游击躲藏着干,可是行头和大幕却不好解决。
有人提出求助于程先生,也有人担心会碰钉子。结果出乎人们的意外,程先生毫不犹豫地把行头和大幕叫我们拉回使用。今天不了解当时情况的人似乎觉得这事情是小事,可是,但凡曾经身历其境的人回想起来,都知道那是关系到生命安危的大事。程先生能冒着被捕坐牢的危险借行头大幕给我们,此举是多么勇敢,他对革命事业的支持又是多么可贵、多么令人尊敬。
程砚秋
程先生对戏曲教育事业的贡献也是很大的。就我所知,他在中华戏校任职期间,提出过很多开明而积极的建议。比如,学生不能单纯学戏,要学文化。为了促进学生们对文化课的重视,实行表扬和奖励先进的制度,把成绩优良同学的作品和成绩贴在墙上让其他人学习,并颁发纪念奖品以示鼓励。我那时就得过铜墨盒、铜镇尺和奖章等。最使人钦佩的是,为了更多地培养艺术人才,程先生把自己的一所七进宅院的大房子献给了中华戏校。这样,戏校校址才由原先崇外木厂胡同迁到了沙滩椅子胡同。
旧社会的艺人多半都是贫苦出身,程先生也不例外。他幼年学艺也没系统地学过文化。我在校学习的前一阶段,由于年龄小,生性又活泼好动,认为学戏无非是为了能找个吃饭地方,既不知道文化学习的重要性,更不知道该如何把一出戏学好演好。
有一次我吃饭后一边嚼着米饭一边跑出饭厅,程先生笑着喊住了我,对我说:“吃饭要等吃完了再走,还要细嚼慢咽,不然,消化不好就要得病了。一个演员从小没有好身体怎么行!咱们唱戏也是一样,一出戏不仔细琢磨透,能演得好吗?”本来我对他一直带有尊敬而仰慕的心情,听了他的话后,虽然不知应该怎么回答,但是我确实是深有所感的。
程砚秋之《梅妃》
又有一次程先生看见我在院子里连跳带嚷地玩,叫住了我,慢慢地对我说:“小孩总是要玩的,可不能老玩呀,你学完戏,上完文化课,还得抓功夫练练字,学学画,至少能使自己心静下来吧。”对于程先生情感真挚的教导,我自然是恭敬地心领神受,尽管我一时还不能懂得学字、学画对我的业务修养有什么帮助,我还是认真地实行了。当时极关心我的金(仲荪)校长发觉我在学习写字画画,就亲自送给我纸笔墨砚和一套很珍贵的字帖,因为他知道我的家里很穷,买不起这些东西,天长日久,我居然也敢为当时的戏剧报和其他一些刊物写东西,给亲友们写画扇面了。
从那时候开始,我对一出戏的内容、结构、诗句、唱词和表演动作甚至武打等都养成了认真推敲、反复研究的习惯。有时由于我的水平所限,对于一段唱词我认为过于庸俗、文法不通或与情节不符,却又一时想不出好的词去取代之前,我宁可不演这个戏也决不将就。这就是程先生对我启发教育的结果。
在我个人身上,最使我怀念的是程先生培养我和宋德珠师兄学武术的事情。大家只知道我们师兄弟俩曾经和名家学过武术,但并不知其底细。在我们学戏时期,有一位武术名家高紫云先生,有几套不轻易传人的剑法和刀法。在程先生一再恳请下高先生才答应到中华戏校传授武术。开始以为只有程先生向高先生学习武术,没想到程先生竟然把我和宋德珠也叫去学。我的条件和性格是适合武戏的,听说可以向这样的名家学习,很是激动,要不是程先生有心培养,我哪会有这种学习机会。从那以后高老师认真传授,程先生刻苦练习,我和德珠师兄也用心学习,不出两三年,不只是学会了他传授的几套剑和刀,就连在舞台上的步法和打把子的招数都明显地起了变化,有了提高。多年来总有人提起我的剑和刀在舞台上不是纯京剧程式,一定有什么传授,我总是说:“这是师承高紫云先生的,要不是程砚秋先生的培养我也学不上啊!”
程砚秋之《聂隐娘》
程先生是把所学到的武术融化运用到他的表演中去了,除去《聂隐娘》和《红拂传》里的舞剑外,还有《武家坡》里的进窑身段。我看他表演时,发现他身子矮、旋转快、动作稳而富有艺术美,就当面问他:“为什么别人来不了这么好!”他对我说:“你怎么忘了,高紫云先生教的剑里的'古树盘根’多上半步,动作再柔软点不就行了吗!”这一说我才恍然大悟。可见程先生汲取其他营养不只善于糅,而且善于“化”为自己的东西。再如《荒山泪》和《碧玉簪》里都有一个叫“屁股坐子”的身段,程先生的这一动作起势猛、高、快,距离远、落地轻,而且姿势极美,没有武术基础是做不到的。
(《御霜实录:回忆程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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