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二)
有一种小鱼喜欢呆在水边码头的石头下,总不出来,伸了手指到石头下把水搅浑,它就会贴在地上慢慢游出,土黄的,有点头大,要是你随便掐根水草,在它后面赶,它慌不迭地游动,胖胖的尾巴摆来摆去,憨态可掬,我们叫它“木奶奶”,倒也贴切。
在正午的时候——因为那时光线最强烈,当然也最热——-我们会拿着平时用来盛饭的一种竹编的小筐来捉小鱼,大鱼是不来汲水的码头边的,将它沉下去,筐夹缝中的米饭颗粒很快吸引了成群的小鱼儿,最小的鱼只有饭粒般大,轻轻端出水面,来不及跑掉的鱼儿全在里面跳来跳去,溅得我满头满脸都是水。
我一走到屋子前,家里的鸡马上围了上来,等着我给它们带来美味的食物,我后来常常想起这一幕,总会觉得很惭愧,我们原本应当对这些弱小生物有着恻隐之心的,但在那时我是一个小小的刽子手,不但不自知,而且自得其乐,家人有时制止,但多半是没法制止的,因为那时他们通常在睡午觉。
而我光脚站在水中,屏息弯腰端着,贴在水面上目不转睛看着我的猎物进入我设下的天罗地网,毒辣的阳光晒在背上,是快要裂开的灼痛,水蒸发的热气夹着长长水草的腥气扑鼻而来,然而就算是这样也依然阻挡不了那份快乐,连头发丝垂在水里都不管的。
我也喜欢呆在自已家里,哪里都不去,因为在那时只觉得自己的家里是世上最好的去处了,家里有三间房,一个堂屋(类似现在的客厅),还有一个大厨房。房子的格局记得很清楚,但里面的种种摆设和器物,却记忆模糊,很多细微之处已湮灭在岁月的沙烁之中了。
厨房很大,后面有窗,可以看见屋后成排的大树,有种树叶可以揪下来卷一卷就能放嘴里像哨子一样吹响。靠路的一侧也开了窗,那正是炒菜的地方,炒菜的人一侧脸,就可以看见外面行走的路人和屋旁静静流淌的小河。
平时吃饭就在厨房,但夏天的时候,一到向晚就会把桌子椅子搬到屋前的空地,往地上洒上一些水,有时是繁星满天,有时是月朗星稀,有时是暮霭沉沉,一家人围坐着吃晚饭。
紧挨厨房的,是父母住的房间,放置了两张床,有张床前是有个木制长踏板的,木头做的床顶全是雕得繁琐而栩栩如生的花和小鸟,床头放着母亲缝制的绣花枕头,清楚记得有一个枕头上绣着的八个红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图案是什么花来的,颜色亮丽,布局舒展,花蜷曲的叶须都清晰可辨;乡下自己打制的厚重衣柜刷着暗红发亮的漆,打开柜门,柜板反面贴着一张纸,是父亲瘦金体的字迹,写着一家人的生辰年月。
房间后面也是有窗的,可以从下往外推开,要是大门锁上了,可以拔开它的窗栓跳进屋里来,窗下不远放着一个大米缸,用了一个挺沉的木盖子压着,挪开它,用来舀米的竹米筒搁在白胖胖的大米上,显现出这个家庭的成员众多。
过来就是堂屋了,过年时这里是我们吃团圆饭的地方了。那时总有乡里下来的工作组在我家吃饭、开会,家里就贴了一些条幅,有大幅的红底黄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一进门就看得到,两边一溜地放着村里手巧的木工做的椅子,全由榫头接成,抹过桐油的,光亮极了。
高而瘦的父亲常坐在堂屋看书,多是《今古传奇》之类,他戴付黑边眼镜,眼睛有些深陷。他喜欢打牌,也喜欢吸烟,所以我也认得一些的牌式,而我的收藏物中也有了各种各样的烟纸,银象、沅水、常德,什么牌子都有。
他特别喜欢下象棋,应当没什么人下得过他的,下棋的人们通常会设一点点东西来作为输赢的区分,那时我已上学了,放学后并不回家,而是过一座没有扶手的木桥,到学校对岸的小店去,父亲多半都在那里下棋,也不望我一眼,只是拍拍靠在他身边的我的头。他手旁边总是搁着一摞上面还盖了个红印的一种和光苏饼差不多的饼,很软,如果我不小心生病了,姨妈总是会买上几个来看我。
渐渐地我也知道了“象飞田,马走日”,因而也常在家里的高桌上摆开架式,吵着要同父亲比试,父亲也并不小瞧我,耐心地同我交战。有时他踩自行车去十多里外的镇上时也会带上我;去邻市的伯父家时也带着我;省里戏剧院下来了镇上,他晚上去看大戏也会带着我。记得有次好象是《杨家将》中的一折,反正有杨排凤出来,人物一出场,父亲便会低声告诉我这是谁谁谁那是谁谁谁,可惜这这样次数并不多,因为他们下来的次数是很少的,我到现在都喜欢听京剧,大概就是从那时就埋下了种子。
堂屋过去便是分隔成两间的房间,前面一间正对着南方,后面的一间向北,开了一个窗,在房内还砌了一个粮仓,仓门是一块块木板加上去的,粮仓下面有几条通道用来通风,但老鼠也总从那里跑进来偷嘴。
仓门旁贴着行草的诗,记得有“停车坐爱枫林晚”和“一览众山小”的句子。靠窗的桌子上有一盏台灯,红色的灯罩很漂亮,象宫灯一般,灯架却是二哥自己做的。
少时的乐趣总在外面,就是家也一样。
房子外面的平地前面,还有一块很大的空地,记得正对大门的地方有一株高大而笔直的梧桐树,深绿光滑的树干比碗口还粗,直到高处才有树枝和绿叶。等我后来坐在课堂读到《项脊轩记》中的“亭亭如盖”时,我脑中浮现的,就是这一株树的样子。
房子的左侧搭着一幢杂物房,屋顶是用金黄的稻草苫成,在薄暮时看起来显得格外温暖,里面堆着闪闪发亮的农具,铁锹、镰刀、犁铧、锄头等等;养着两头圆滚滚的猪,也养着两只走路很威严的鹅,它下的蛋有好几个鸡蛋那么大,狗要下崽的时候也是呆在那里。
而整个小草屋被一株无比高大的芙蓉树遮蔽着,也不知它生长了多少年,挂满枝头的花朵朵都有拳头大,要是夜里起了大风,早上就能看到一朵朵绯红的花散落在地上,还有门前的草地中。
我们也常在芙蓉树下面掘蚯蚓。最多的还是芭蕉花,长得到处都是,肥大的叶子,黄的、红的花在夏天开得格外热闹,李清照笔下那长夜雨打芭蕉的凄凉是我们领会不到的,我们只是吃它,折下一朵,在断口处轻啜一下,有一种清甜,然后又摘一朵,转眼花丢得遍地都是。
那花并不因我们这样无情的对待而不再肯开,花也多得我们根本都吃不完,河边、篱笆下都密密种植着,而且我们的注意力也不会长久放在它上面,太多事情不过只是浅尝辄止而已。我疑心自己后来不喜吃甜食,大概是太早就知道了甜蜜的真滋味。
鸡冠花也很多,但凡能找到的花,二姐都会弄回家来种,那时我还见过一种有着淡紫叶子的植物,她说是牡丹,因为它后来没有成活,所以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牡丹。
指甲花是最多的了,各种颜色的都有,听说可以驱蛇,于是屋前屋后都栽满了,我最喜欢的就是取了绯红的那种,捣出汁后将指甲染了,然后得意地伸着十支手指看,据说埃及艳后就是用它来染的头发呢。
最有意思的是,指甲花的种子成熟后,轻轻一捏球形的籽荚,它马上裂开,将黑色的种子飞弹而出,十分好玩。后来想,这就是母亲用尽它最后的力气,将它的孩子尽力送到远远的地方生根吧。
还有一种会结出黑色的像佛珠一样果实的植物,摘下用线穿起来,就可以戴在手腕上了,那时我会戴上一串这样的手链,连洗澡、睡觉时都不肯取下,但怎么丢失了也不知道,一如少时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