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极始知花更艳——赏洪惠镇《润物细无声》随想
请别误会,不是印刷工人把图版印淡了,那是濛濛细雨轻纱般披挂在画前,模糊了我们的视线。雨,是有个性的,夏天旳雨是哗哗的,秋天的雨是飒飒的,冬天的雨是唰唰的,唯有春天的雨是轻轻的,细细的,绵绵的,软软的,悄然无声的。题材是春天雨景,画题用“润物细无声”诗句,倒是颇有几分文学意味的。
抬眼望去,只见一片迷蒙的烟雨,一片虚幻的浑沌,山色在有无中,屋舍于隐显间,似有若无,如梦似幻,景象仿佛云中仙山,天上宫阙。然则,看穿了,不过两大块水墨痕,三五间轻淡屋而已。本来嘛,雨雾中观景所见甚少,所舍甚多,这现象,搬到艺术创作上倒能体现“以简为尚”的意趣;又,雨雾中观景,惚兮恍兮,扑朔迷离,倒也具有所谓朦胧的美感,有着宋代韩拙所提的“野雾瞑漠,野水隔而仿佛不见者”的“迷远”感觉。
关于迷远中的朦胧之美,古人早有说法,明朝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提到:“凡作诗不宜逼真,如朝行远望,青山佳色,隐然可爱,其烟霞变幻,难以名状。及登临非复奇观,惟片石数树而已。远近所见不同,妙在含糊,方为作手。”
文中的例子与此画颇相似,诗画通理,归纳其要点就是说,远的、模糊的变幻不定的东西看去往往妙不可言。是的,人们视物都想近看,细谛,嫌不够劲儿还会情不自禁地动手去触摸;模糊的东西待看清之后才满足;变动不定的东西希望静止下来看个究竟。
这说明近的、清晰的、静止的东西,不及远的、淡的、模糊的东西诱逗人心,能惹起观赏者的探究兴味。所以曹雪芹借薛宝钗之口才说得出“淡极始知花更艳”这句妙语来。画家就是这样的紧紧攫住实景幻化的雨天的特定感受,用以虚运实的艺术手法和观赏者的审美探究心理三个方面来运思创作这幅作品的。
其实,细想起来有什么稀罕的,画中的情景我们在生活中不是司空见惯的吗?不错,但你为什么不去这么画呢?至少我未曾见到过古人和今人这么画的。兴许他们没有想到,兴许想到了不敢这么画,或是不愿这么画。
我认为“没想到”是不动脑子;“不敢画”是胆小;“不愿画”是保守。这里青年画家洪惠镇第一个这样画将出来了!如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个把女人比作花儿的人——创新的意义,创作的价值大概就在这种地方吧!
濛濛细雨中,影象模糊,渺茫虚淡,山似云中仙山,屋似天上宫阙,笔墨轻而不浮,意境淡而弥雅。这是一幅境界别开的作品,它未受“三品六法”的约束,未受皴擦点染的羁绊,表现了一个有思想的画家对“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深刻理解和胜人一筹的胆识。
之所以能够如此,我知惠镇老弟原是学有所成的青年美术史论家,精文墨,通经史,谙画道,亦擅外文,学贯中西,有较全面的文化积累,作画出手不凡当是事理的必然。此刻,我在窗外淅沥的春雨声中,赏读他春雨画图,作如是想。
<当代山水画佳作赏析>1994年7月第1版
编著:吴国亭
吴国亭《当代山水画佳作赏析》
目录
合计84篇,每天一篇
编后缀语
日本美术评论家吉村贞司先生对中国当前绘画状况发议论道我感到遗憾,中国绘画已经把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的地方丢掉了,每当我回首中国绘画光辉的过去时,就为今日的贫乏而叹息。'又说,'我希望至少不要把过去的伟大作品全部都当成过时的东西丢掉,好好地研究研究,好好地看一看,再在这个基础上发现美的道路,走上新的旅程。'(《宇宙的精神自然的生命》)好心的批评,偏颇的意见和恳切的期望,都搅在一起了,其本意是希望我们在尊重民族文化传统的基础上贯彻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的精神。每当我翻到笔记本上的这段话时,真是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是好。
是的,眼下有一批'美术家',他们有的只学了十年八年画,有的甚至只学了两三年画,手头既未掌握笔墨功夫,胸中又无文墨积累,可极能经营、颇善公关,常常活跃于电视银屏上,应酬于豪华的酒宴上,作品刊印在自费的画集里,张挂在大宾馆的小卖部中,其至挂着'中国著名画家'的头衔奔走于海内外,把个画坛搞得有声有色,十分热闹,像卖假药的江湖郎中那样滥造又丑又怪的东西四处兜售。
对此,许多正派的画家们是不屑一顾的,指出他们的怪画背后所隐藏的实质是:一些有点成就的画家在具象上创作不出新意来,画点怪画来掩盖他的窘迫相;而那些技术本不高明,出不起风头,画点怪画,可以吸引一部分人的注意,如果怪得新奇的话,还可一鸣惊人。
鲁迅曾说一怪即便胡来。'胡来正是藏拙的好办法。但是,与此同时,中国当今尚有不少耐得寂寞,认真做学问的画家,他们人品端悫,谦虚谨慎,并且甘于淡泊'不随时俗浮沉,默默地探索着比前人更深更广的艺术道路,他们是我们民族文化的主流,画界的精英,精神文明的中坚。我想,吉村先生可能看到的只是中国画界鱼目混珠、瓦釜雷鸣的前者而忽视了后者所发出的感喟吧!
有感于此,我一直就想编著一本能够真实全面反映当代中国山水画水平的画集,顺便写点宣传文字,阐明自己的观点,让人们真正摸到现今山水画创作的脉膊,于端正画风、于学术研究作点实事,在画界哪怕起点微小的作用也好。然而古人说,'评画大难,苟非巨鉴,必不允当。'(清·范玑)我非巨鉴,怎能胜任?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
我又怎敢在人们面前老三老四指手划脚?但心中确实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涌动,加之全国各地广大习画者的普遍要求和出版社的一再催促,在主客观的迫使下,不避才疏学浅之短,以一名讲解员的身份和口气说话,不摆居高临下的架子对待作者和读者,总该是可以的吧!于是丢下画笔,干起这吃力的'爬格子'的营生来,时辍时写,前后花了两年多时间。
书中入选的篇什自然反映了编著者的观点和对作品的理解,这些作品不能说张张都无懈可击,不过,总体上看都相当严肃,较为完整,多能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反映生活有一定的思想内容,有特定的意趣,画面的组织和笔墨也经得起推敲,至少没有把民族传统'当成过时的东西丢掉'。
我在选画时主要把握艺术质量,而不计作者社会地位高低,知名度大小,润格多少,年龄长幼等画外因素。我尊重学术权威,但也不怠慢无名画家。这一点,在目录的编排上读者亦可看得出来,前后次序无轻重高下之分,主要考虑题材和风格的变化,使全书取得统盘平衡。
还要说清楚的是,一幅优秀的作品应该在各个方面都是站得住的,无论从选材、立意、布局、笔墨、色彩或者从气韵、格调等各个角度去分析都有可取之处,但要对八十余幅作品泛泛而谈,定然象报流水账一样乏味,谁还有兴致逐幅细读下去呢?'大观园'里的姑娘个个标致,但美得不一样,各有各的相貌,各有各的风韵,我力图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在这许多画幅上,象中求理,形中取法,通过逆向思维,依循画家足迹既寻觅它们共同的东西,更着重它们自身的特点予以解说。
关于作品的分析,歌德曾说过广题材人人看得见,内容只有费过一番力的人可以寻到,而形式对大多数人则是个秘密。'绘画艺术美更多的则是形式美,解说的重点侧重于艺术形式规律的揭示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囿于编著者的见识,除入选作品之外,各地定然有许多我不知道的高手和精作被遗漏,有些是约了稿而无条件提供幻灯片的,有些是约稿限于篇幅怕增加读者负担而精减了的。
书稿付梓时,遗珠之憾与割爱之痛交并于心,实出无奈,敬请有关同仁海涵;同时由于编著者学力不逮,对作品开掘得不深不透,或许难免还有谬误之处,也希作者和读者指教。
吴国亭 1992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