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色年华
冬天,已是一本翻旧的日历,挂在那里,没颜落色。日复一日地阅读中,一种旧油画里的慵倦,像一只湿鼻子凉凉的狗嗅着左右。
跟随在祖辈们的身后,遵循古老的传统习俗,人们把最热闹的节日带给冬天。放鞭炮,燃烟花,贴春联,剪窗花,买年画,欢天喜地地鼓捣出些响声和色彩,驱赶冬闲的寂寞。
年真是个大事件,事先就随风四处张扬,再淡然的人,也不能置身事外。年铺张扬厉着中国红而来,普天同庆的红,红透了日常。
父亲裁好红纸,备好墨汁,耐心等待,那个一家一户走来的老先生。他的毛笔杆磨出岁月的包浆,幽幽的光与鼻尖上铜边的老花镜相得益彰。那些丰收的,喜庆的,祝福的对联俗到极致,从腕下熟极而流,蚕头燕尾,铁钩银画,活泼地盈盈在红纸上,字亮得发欢,生意别开。捧起来,吹吁着一字一句,甜甜糯糯的浆糊凉初透,静静地等待墨色洇干。旧门窗影壁刷出底色,对联一贴上去,和谐美气,悦人眼目的,旧貌换新颜了。
手写春联,红纸黑字,红的庄重怀旧,黑的保守而敦厚,与市场上那些精致之物显然有了分别。洒金粉的,描金的,鎏金的对子,混淆阳光的微笑,尘俗满面地照见虚张声势的喜庆。时下,人们省略了写春联的仪式感,那些复制品无论多么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也拓印不出过年的心境。走遍大街小巷,哪一联字不小心,墨渗了屋漏痕?再也寻不到一幅饱含老先生精气神的春联了。
窗户是房间的眼睛,房子进深幽暗,因贴了窗花,红光盈盈。窗花以虚影实,虚是神态,实是细节,各种属相动物,有的恬静,有的喧闹,有的憨厚,有的狡诈,栩栩如生,无一雷同。子鼠跳上丑牛的背脊,老鼠嫁女,牧童扬起的柳枝鞭春牛,像一出折子戏,吸引人凭窗赏析。剪刀在一双巧手上似游龙,咔嚓嚓里柳树举枝抽芽,春暖花开,人与动物一齐吹唢呐。孩子的小手学样母亲,反复折叠着红纸,一幅喜鹊登梅枝心中雀跃。条案上一盘白菜心开得娇黄,蒜苗碧绿,一块儿在新年气里沉迷。清贫之家,窗花亮汪汪红艳艳,顿时,就有了小家碧玉的模样,光彩照人了。
取年年有余,鲤鱼跳龙门的年画是农家的心头好。同样是民间艺术,窗花不像墙上的杨柳青年画花花绿绿,饱满的鼓荡人心,它蒸发掉红纸的俗艳,不在光鲜的表面,而是沉静地渗透在内里;留白,牵情惹意地迂回,美在镂空的含蓄。持鞭的尉迟恭,挥锏的秦琼,生龙活虎,接天的瑞雪铺来,窗子上蓬勃的声色腾身而起,诱惑着雪光,素艳交辉,守护岁月静好。
一过年,一向节俭吝啬的父亲,一买几十个大雷子,二踢脚,一点儿不疼乎钱。除在家里放,还要以惊天动地的雷动,到村后的百姓林,请列祖列宗回家过年。
一挂挂鞭,两千,五千,一万头不等,再加几把紫檀香,剥开通红的玻璃纸,晒在太阳地里,酝酿大年。晾得越干燥,放起来越吉利,噼噼啪啪,声声铺地,顺顺利利到了头。大雷子声击长空,春雷一样滚过,耳朵嗡嗡响,很过瘾。
一个粗粗的,一拃多高的二踢脚,稳稳地立在地上,翘着短短的小尾巴。我捂着耳朵,躲在房檐下,莫名地担心:捻子太短了,大(父亲)要快跑呀!侧身屋门口,看也不是,不看又不死心。
“别慌,别慌!” 这时,母亲赶紧找个竹竿子,拦在猪圈旁,担心受惊吓的猪蹦出来。随着地面一声巨响,忽雷闪降地又在天上炸个缺口,屋门上的玻璃连跟着抖三抖。一小片云腾起在夜空,摩空渐杳,鼻孔里的火药味钻来钻去。
看家狗趴在窝里一声不吭,吓得绺起毛,灵敏的耳朵再也找不着北。大年夜无一声狗叫,不忠于职守,主人也不会怪罪,还赏些年夜饭。鸡在窝里咯咯叫个不停,受惊的母鸡,得好几天不下蛋,但放鞭炮比产蛋重要。
鞭炮雨过后,地面上铺了一层落红。红纸屑蓬松,滴溜着孩子们淘宝捡漏的黑眼睛。
清晨,未经事的小鸟扑着翅膀叽喳议论:打春雷吗?母鸟的喙梳笼小鸟解释:乖,人们过年呢。
“嘘,啪”吹着哨的钻天猴,先用唿哨打个招呼:注意了,我要响了。与吓细胆子的女孩正相宜。
放着,放着,男孩的胆气壮了。放炮天生是男性的嗜好,醉酒一样上瘾。祖父八十岁了,还喜欢放炮,响声里有点朝鲜战场上枪林弹雨的回味吧。一回,没扔迭,崩黑了手,不得不服老了。放炮的父亲们像个老男孩,炮声隆隆是梁山好汉的一声吼,直冲霄汉。
一年的烦嚣炸个粉粉碎,春雷一样轰开新年的风调雨顺。此时,一向少言寡语,沉静内敛的人,也想放歌苦乐年华,做那武陵轻薄儿,声色犬马一回;放空一切,豪兴抵去尘俗,重整锣鼓再开张,生活又轰轰烈烈翻了篇。
正月里,鞭炮放得差不多了,响声稀稀拉拉,衣袋罄尽,再伸手要,大人会说:憨子放炮,伶俐听响。小孩燃着香,趣味移到春联上,灼洞去了。
记得,相跟着本家哥哥,等到天黑,他的嗤花在地上盘旋,像一张大大的荷叶,在黑夜洞开一片奇光异彩。那个头戴小红花的女孩大张惊异的嘴巴,岩画一样定格在时空画廊,穷家孩子就这样大饱了眼福。
“嗖”的一声,天上蹿起了一束烟花,先是金丝雨,然后垂柳似的蓬松发散开来。带着咝咝哨音的流星弹,五颜六色地升腾,划落,彩珠似的串着花,浑似云南印象里的孔雀开屏,照耀着的夜幕。真是一场目眩神迷,天女散花般的烟火盛宴。
美丽的烟花,已落入寻常百姓家。何止年节,平常娶亲,也会大鸣大放。夜空还是暗沉沉的,了无痕迹的,却因有过短暂的浮华痕迹,这黑暗便与先前的黑暗,有些不同了。不知为什么,愈热烈愈荒凉,漫天的烟花,还是看不够。
放不下心里的火花。走在路上,我捡起孩子们遗落的长枪短炮,包装精美,动漫,名字美好:时光画卷,一千零一夜,带彩带响连珠炮,飞毛腿导弹,龙珠,娃娃鱼,喜羊羊……每一朵烟花,载奔载欣而来。
时隔经年,再去回忆,如同惊起里面一些做窝的鸟儿,一时尘烟弥漫,鸟羽翻飞。这样温暖的记忆,中国素有的民间气象,已经和母亲当年铰下的鞋样子一样,扁扁地折叠在某本遗忘的老黄历里。心底里低徊的,反倒是些忧伤的影子。
春节贵气的所在,是简单的小确幸,刻画着童心里的彩虹。年还是年,缺失的是单纯时代。曾经引颈而盼,年慢的像缓缓而来绿皮火车,腊日的节点,都是满心欢喜的年味。现在,人心葳蕤,年提速成高铁了。含了一块糖,甜甜蜜蜜一年到头的小细节,像随风四散的蒲公英,嗒然扬弃在虚空。
拜年那天,长辈们会说快别磕头了,又老了一岁,年跑远了。
年成了个索然寡味的截头,这会儿,是真的远了。年的名字冷下去,冷下去,有声有色的大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