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亲爱的鳄鱼,你好吗?
1995年6月,年仅26岁的邱妙津在巴黎选择用极为惨烈的方式自戕,消息传到台湾,引起文坛极大震动,同年10月,《鳄鱼手记》获得了“时报文学奖推荐奖”。《蒙马特遗书》在次年出版,这本薄薄的“遗书”记录了邱妙津死亡之前最后时刻的回答,那些猛烈的、炙热的、坦诚的情感都向每一个阅读她的人涌来。
在邱妙津的作品还未正式推出简体版之前,它们就以各种形式在人群中流传。如同老友骆以军说的那样——“她已成为台湾女同志'拉子共和国'、某张隐秘时光货币上的一幅肖像”。
01
女孩看见野玫瑰
1969年夏天,邱妙津出生在台湾彰化,15岁离家求学,考上了台北最好的高中“北一女”(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级中学),三毛、朱天心等作家是她的学姐,在台湾,北一女就是精英女性的代名词。
她不是人们眼中那种精英女生该有的样子——短头发、小麦色皮肤、偏爱穿中性化的衣裳,虽然个子不高但打起兵乓球来胜过很多男同学。她极为早慧,15岁,就已经意识到自己喜欢同性。
1987年,邱妙津顺利升入名校台湾大学心理系。
这一代的学生们运气不错,台湾结束长达38年的戒严时代,欣欣向荣的经济发展,同时带来多元文化的繁荣,来自欧美、日本的文学、电影、大量的新鲜词汇(例如后现代主义、女权)冲击着岛屿上的新一代的年轻人。
邱妙津在大学时代已经头角峥嵘,除了心理学,她还喜欢电影、文学、政治,尤其喜欢太宰治、安德烈·塔可夫斯基、安哲罗普洛斯。
19岁写的《囚徒》 就拿了“中央日报”第一届短篇小说首奖;在读书社团里,邱妙津也是中坚力量,她会和大家一起读弗洛伊德;参与的辩论社叫“大声公”,因为大家都喜欢在辩论前后跑去一个叫“大声公”的饭馆吃饭;大家叫她“妙妙”,听起来像在叫小猫。
右三,21岁的邱妙津
1990年,邱妙津做导演,把自己的小说《鬼的狂欢》拍成了16mm电影,讲述了一个男孩在20岁之前是否决定自杀的故事,在作品中就能窥见邱妙津独特的艺术品味,她特地选了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作为电影的配乐,以表达激烈的感情、生命力和死亡。
像我这样一个人,一个世人眼里的女人——从世人眼瞳中焦聚出的是一个人的幻影,这个幻影符合他们的范畴。而从我那只独特的眼看自己,却是个类似希腊神话所说半人半马的怪物。
——《鳄鱼手记》
也是在这一年,台湾第一个女同性恋组织“我们之间”成立。
大学后半段,邱妙津淡出社团活动,来“张老师辅导热线”受训,并在这里服务两年。“张老师辅导热线”是台湾地区最早开始做社会服务的机构,内容包括了预防自杀。她对友人说:来做辅导是很好的了解别人、了解自己的方式。
她见到朋友总会举起手挥一挥,笑着说你好,然后郑重叫对方的称呼。有时候也是照顾人的角色,干妹妹回忆邱妙津打来电话的场景,她音调欢快,很是关心朋友的近况。
右一,邱妙津
因为对政治感兴趣,1991年毕业之后她曾在一份政治类周刊做过很短时间的记者。
为短篇小说集《鬼的狂欢》(其中收录了同性作品《柏拉图之发》)写的序言,显示出她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挣扎:
“十九岁到二十岁两年间是最焦黑的地带,承接高中三年群魔乱舞的精神废墟下来,我开始进行与世界决裂、自我封固的防卫工事,因为被告知一批关於我生存条件的密码,由於这批密码似乎会冒渎震怒世界,我无可救药地被世界单独画割出来。”
02
嗨,亲爱的鳄鱼,你好吗?
各方老鳄鱼注意,下次集合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午夜十二点, 地点在鳄鱼酒吧一〇〇号房,将举行化名圣诞舞会。
——《鳄鱼手记》
“同志权利”是一个新创造的中文术语,90年代初期,台媒热衷制造耸人听闻的恐同题材新闻博眼球,1992年3月18日 「台视新闻世界报导」记者以潜入偷拍的方式报导女同性恋者酒吧,使顾客面孔曝光,“被迫出柜”的人因此承受家庭压力而自杀,报导还影射某位女艺人为同志,引发舆论轩然大波。
邱妙津的《鳄鱼手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写作完成,1993 年底,小说开始在报纸连载,书中记录了一个女同性恋大学生和一个“卡通似的,无性别的鳄鱼”的生活,主人公的绰号——“拉子”,也成为中文世界女同志的代名词。
台湾同志文学,在邱妙津之前,有白先勇的《孽子》,而《鳄鱼手记》恰好处在台湾同志运动风起云涌之前的那几年。
早在这部作品被文学奖肯定之前,就已经在女同志的世界里的得到了神一般的拥护,她创造了新的名词深刻地影响着女同志文化,她的生平、事迹、阅读的书籍、欣赏的导演、作家,“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女同志世界里一座无论在何处都可以眺望的高山,成为那一代文艺青年效仿参照的对象,有人甚至说,'邱妙津是我的神'”。
《鳄鱼手记》各种版本,左起:英文版、法文版、德文版、西班牙文版
那个穿西装、爱吃泡芙、无法露出真身、伪装成人的鳄鱼,正是那个时代处于绝望挣扎的女同志化身。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你将成为开启我成为我自己的钥匙,那个打开的点,恐惧将滂沱滚打在我 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将除去我,这个肉身里的我。
从前,我只是预期着我将干下与女人肌肤相亲的滔天大罪,更在她出现以前,更轻微,只是隐约觉得自己得提着鞋子蹑脚走路,转弯闪过人人都会拿石头丢向玻璃屋的那个方向,在离得够远之前,不要被拿着石头的人们叫住了。
——《鳄鱼手记》
纪录片《蒙马特·女书》
纪大伟(著有《台湾同志文学史》)这样谈及《鳄鱼手记》:“主人翁喜怒哀乐起伏不定,有时候用欢喜诙谐的正面讨好朋友们,有时候却又用阴沉悲伤的身影背对众人。主人翁正面和背影交错的形象,与其让读者觉得她虚伪,还不如说她让人觉得率真——她都把生命的不堪黑暗面掏出来给读者看了,怎么可能不真诚呢?”
1992年底,邱妙津赴法国留学。她钟爱法国电影和文学,对法国的学术传统更是神往已久。
25岁时,在巴黎第八大学学习临床心理学和女性主义,师从著名女性主义学者爱莲·西苏(Hélène Cixous),在这里,西苏建立了法国第一个女性研究的研究生项目——女性研究中心,在邱妙津心中,老师就是她的“大天使”。
如果不是因为死亡,邱妙津很可能会成为像西苏一样的女性主义学者,在老师眼中邱妙津不仅风趣幽默而且极有天赋,学生们在老师的客厅高谈阔论,邱妙津就是其中一员。
那天老师很伤感、很愤怒、很激动地宣布,右派权力上涨,不能“容忍”我们大学里竟有我们这样的研究所,发公文要她在三天之内答复,关于教育部决定要取消我们这个博士研究班十个预备博士和二十个博士候选人的注册资格……我忍不住笑出来,心想取消资格最好,这样更可以干脆地跟着老师写论文,反正我跟定她了,谁管他法国政府发不发文凭。老师说要发动世界舆论与法国政府抗争到底,好啊,搞革命,做打游击的地下研究生更棒, 把世界用脚踩翻过来吧!
——《蒙马特遗书》
纪录片《蒙马特·女书》
她跑到讲台对老师说以后叫我Zoë,老师问你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吗?邱妙津没有回答,她是知道的,在《蒙马特遗书》里她无时无刻在解释着这个词——Zoë,是希腊语“生命”的意思。
03
爱是不灭的
留学前夕,邱妙津遇到了一生中重要的爱人,在法语班,后排女生穿着芭蕾舞鞋,就爱上。每天晚上给那位爱人写信,凌晨5点放在对方家门口,寄出快100封,终于把对方打动。她把与爱人的生活视作婚姻。
一九九二年九月遇见絮,到十二月搭机前往法国,是邂逅,也是蜜月。九二年年底,我先在小城里学法文,来年九月转上巴黎念研究所,直至九四年六月,是盟誓期,完美的爱情关系,絮坚定如石地支撑着我朦朦胧胧的留学理想,闪烁着光芒照耀我孤独的自我追寻之旅程。三百多封书信,使我爱情的性灵灿烂地燃烧。
九四年六月,絮搭飞机到巴黎来,与我一起实现长久以来我们对爱情婚姻的梦想与理想,直至九五年二月,我送她回台湾,这之间的婚姻生活一日败过一日……
——《蒙马特遗书》
93年左右,邱妙津(中)与友人
巴黎的朋友说,邱妙津去世前都“好得不得了”。人们以为《蒙马特遗书》是她已知晓自己的死亡才写下的“遗言”,二十一封书信中有大量关于“死亡”与“活下去”的讨论。
好友赖香吟认为这是邱妙津的文学创作,她有文学上的企图,想要用这个作品参与评奖,拿到奖金好支付巴黎高昂的生活费。
直到1995年6月22日,爱人来巴黎,两人发生不小的争执。邱妙津打电话给远在东京的赖香吟做最后的交代。生前邱妙津情绪时起时落,会用烟头烫自己,朋友推测她生前饱受躁郁症的折磨。
邱妙津的死亡正好和台湾的同性平权运动连接起来,关于她的讨论不绝于耳,她在世时可能也并未料想到会产生这样巨大的影响。《蒙马特遗书》常年占据着书店销售榜前列。
《蒙马特遗书》各种版本,左起:英文版、土耳其文版、西班牙文版、法文版、意大利文版
1997年,台湾同志社区第一次投票评选十大梦中情人。男同志组的第一名是刚刚拍完《春光乍泄》的梁朝伟,女同志组的第一名是邱妙津。
同时代的作家陈雪曾在社交媒体感慨道:“有很长一段时间,失眠、忧郁症,几乎席卷了我们这辈五年级(指出生在1961到1971年间的人)的小说家,以至于我们陆续失去了几个朋友.......”这些朋友里有邱妙津、黄国峻、袁哲生。
在骆以军眼中,这代台湾作家“动员了更精微的显影术,更微物之神的静室里的时光踟蹰、更敏感的纤毛和触须……却都像是如此专注却又无能为力地想探勘'我是谁’。”骆以军在邱妙津逝后,写下《遣悲怀》与逝者对话,赖香吟则写下《其后》以纪念老友。
2014年,《蒙马特遗书》列入《纽约书评》“经典重现”( NYRB Classics)出版,邱妙津是该书系第二位华语作者,另一位是张爱玲。
正如邱妙津对这部作品的自述:它不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却会是一个年轻人在生命某个“很小的部门”上深邃、高密度的挖掘,一部很纯粹的作品。
而邱妙津的一生,不也正是这样一部深邃而极纯粹的作品吗?
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絮,我是个艺术家,我所真正要完成的是去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我所要做的就是去体验生命的深度,了解人及生活,并且在我艺术的学习与创作里表达出这些。我一生中所完成的其他成就都不重要,如果我能有一件创作成品达到我在艺术之路上始终向内注视的那个目标,我才是真正不虚此生。
——《蒙马特遗书》
“嗨,亲爱的鳄鱼,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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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邱妙津《鳄鱼手记》《蒙马特遗书》
纪录片《蒙马特·女书》《蒙马特的爱与死》
骆以军《时光踟蹰》
陈雪《刹那时光》
《台湾彩色事件簿——台湾同性恋现状实录》
纪大伟《纪大伟:鳄鱼的正面与背影》
郭玉洁《鳄鱼拉子的群体记忆》
《蒙马特遗书》英文版后记 by Ari Larissa Heinrich
Consider the Crocodile: Qiu Miaojin’s Lesbian Bestiary by Ari Larissa Heinrich
Situating Sexualities: Queer Representation in Taiwanese Fiction, Film, and Public Culture by Fran Mar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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