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洪侠 | “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
余英时先生(1930-2021.8.1)
我是1990年代读董先生文章时知道陀山鹦鹉的故事的。那故事说:
“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哉?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
这个故事,源自古印度,因其旨趣与我们这里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等意思相近,故历代都有人津津乐道之。上面这个版本,出自清人周亮工《因树屋书影》,董先生则转引自余英时先生的文章《“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而余先生这篇文章,正是应董先生之约而写。
“两三年前,我为一本月刊组织一辑'中国情怀’专页,写信求余英时兄赐稿;”董先生在那篇题为《陀山鹦鹉的情怀》一文中写道,“英时兄很快寄来一篇文章,借'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一语为题,说他'很喜欢中国情怀这个动人的名称’,又说这种情怀确实存在于每一个受过中国文化熏陶的人的身上;他住在美国的时间早已超过住在中国的时间,而且入了美籍,可是,从下意识到显意识,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中国人’。英时兄接着记他一九七八年仲秋的故国之行,游子还乡,不免有些难以为怀的情事,文中抄录的三首诗作,家国之感尤其溢于楮墨,非徒流连景光之作了,读来教人不胜欷嘘。”
关于“中国情怀”专辑,2020年董先生写《文林回想录》时又忍不住回忆了一番:
“在台湾读书,来香港定居,去英国进修,再回来工作,这几十年里'中国情怀’这四个字断断续续在我心中荡漾不去。大陆山河和台湾风物所牵引的中国文化遗蕴令我魂牵梦萦也许是一个原因。南洋成长的记忆加上老香港老伦敦勾起的客途离怀也许是另一个缘由。主编《明报月刊》时期我于是细心构想出“中国情怀”专辑,邀请各个领域里的有心人抒发各自的故国情思,或怀人,或念旧,或忆游,或望乡,或议事,都用真挚的笔调汇合成一幅梦回华夏的画卷。”
董桥墨迹。
董先生2014年退休,余先生那年专门写文章祝贺好朋友荣休。他说自己和董桥“精神上十分投契”,举的例子之一,还是“中国情怀”:
“1985年董桥兄为《明报月刊》设计了一个'中国情怀’专页,坚邀我参加一份,于是而有《'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之作。这是我用全副文化情感写出来的文字,至今记忆犹新。很显然的,'中国情怀’四个字激活了我深埋心底的文化情感,所以后来编集时,特标《文化评论与中国情怀》之名。让我顺便报告一句,'中国情怀’也打动了很多中国读者,因此香港和大陆为我编文集的友人都对这四个字情有独钟。这是董桥兄因精神契合而给予我的重大启发,不可不记。”
1978年10月,余英时先生随美国一个学术代表团访问大陆。这是他离开29之后首次回到故土,飞机降落北京西郊后,他说“心情真是有说不出的激动。那正是我的'中国情怀’全幅流露的时刻。”他应董先生之约而写的文章,“中国情怀”像韵脚一般,随处可见,“时时发作”。结尾处,那个陀山鹦鹉的故事像泉水一样自然而然,汩汩而出:
“尽管29年后化鹤归来,发现'城郭如故人民非’,我的'中国情怀’不但未曾稍减,似乎反而与日俱增。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忘情于故国,而往往要以世外闲人,与人话国事,说些于己无益而又极讨人嫌的废话。我曾屡次自戒,而终不能绝。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二记载了他的朋友所说的一段佛经上的故事。这个故事说……”
据余先生早年写的自序文章,1950年代初他在香港新亚书院钱穆先生门下就读期间,这个故事就最让他感动。董先生当年写文章,也感动于陀山鹦鹉的情怀,引了这个故事后还不过瘾,于是继续发挥:
余英时著作中,书名含“中国情怀”字眼的有好几种。
“说'中国情怀’,八九是文化的概念,几乎完全可以不牵涉政治意识。我常想,政治只是理念的游戏,龙腾虎掷,锋颖太露;真正可以提升民族的精神层次、加强个人的归属意愿的,还是文化的认同:画檐蛛网,斜阳烟柳,即便是断肠处,也得风流。这是道德情操的定盘针。
……政治家大半不是鹦鹉,陀山一旦大火,他们想到的当然是能不张扬就不张扬,真的隐瞒不住了,只好发动全民救火运动,自己坐享大功;有点文化情怀的寻常百姓则十九是鹦鹉,不计成败,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因为'不忍见耳’!……中国情怀、文化认同云云,一旦受到现实际遇的考验,应该可以发挥出陀山鹦鹉的操守。”
董先生在这篇文章中还引了余英时记故国之行的一首诗:“一弯残月渡流沙,访古归来兴倍赊;留得乡音皤却鬓,不知何处是吾家?”
余英时在当年给《明月》写的“中国情怀”文章里录了自己的三首诗,董先生所引为第二首。我刚才在网上查出了另外两首。其《河西走廊口占》诗曰:
昨发长安驿,车行逼远荒。
两山初染白,一水激流黄。
开塞思炎漠,营边想盛唐。
时平人访古,明日到敦煌。
离开北京的前夕,他又赋诗一首。诗曰:
凤泊鸾飘廿九霜,如何未老便还乡。
此行看遍边关月,不见江南总断肠。
他自嘲说:“这显然又是我的'中国情怀’在那里作祟。”有学者说,“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这句话,起首一字唯周亮工版本为“常”,之前皆为“尝”。余英时选择“常”字,应该也是他“中国情怀”发作的表现。
今天,终生持守“中国情怀”的余英时先生去世的消息传遍两岸三地。上午朋友圈里不断有人透出简短信息,我不敢相信,微信找董先生求证。董先生说:
“台灣香港今天早上傳出來,我們都不敢打擾余夫人。台灣《聯合報》說很快會發消息。”
很快,确定的消息就有了:2021年8月1日,著名历史学家余英时先生在美国寓所睡梦中辞世,享年91岁。
“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余先生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