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中国词学的古今绝唱丨朱彝尊《静志居琴趣》

我在开始研究清词的时候，本来朱彝尊的词他是有很多卷，他的词最丰富的、收的词最多的，是他的《江湖载酒集》。就是他在各处仕宦、旅游，所以那个内容非常丰富。

朱彝尊的咏物词

那么朱彝尊这个人还曾经写了一个都是咏物的词，我想这个是他受了一个影响，是因为他在江南搜集到一本书，就是《乐府补题》，是南宋的作者悼念南宋的亡国君国，像王沂孙、周密，很多人写的咏物的词叫《乐府补题》。他是在江南看到了《乐府补题》，这个咏物的词寄托了亡国的悲哀，而他们都是明朝的遗民，所以他很被这个词感动。

可是就在他发现咏物词的以后不久，康熙皇帝下了一个诏命，就是一个特科的考试。特别是去各地方，要推选这些个遗民来参加考试。那个时候，已经是康熙在位，在清朝统治方面已经大概都安定下来了。所以很多在清朝初年不肯出来给清朝做官的人，在这一次的特科考试之中，都出来做官了。比如说就是像这个浙西词派的朱彝尊，阳羡词派的陈迦陵、陈维崧，都出来了。

那么他把这一卷《乐府补题》，带到首都以后，大家看了都非常感动。遗民之词，悲悼的，国破君亡。可是他们虽然是很被这首词感动，可是他们失去了写这类词的立场，因为他们已经都接受了清朝的这个官位。

所以这个我想就是他们认识了咏物的词，这个题材在词里边是很特殊的，值得写的，可是他们没有办法再写出来有寄托的咏物词了。所以朱彝尊留下了一卷，叫《茶烟阁体物集》。 你喝的茶点的香，就是专门咏物，就是找一个外界的一个object来咏物。object你当然可以咏，咏香炉也可以，比如说你咏一个屏风也可以，你都可以。

而我们不是说女性的这个文学理论里边，她们女性主义者，就曾经认为男子对女子的看待是不平等的眼光。男子对于女子的看待，是一种用物的眼光来看待的。所以他们看女子就看她的外形，看她的衣着，这种就是说一种男性的这个观点来看待。《花间集》里边就有很多这类的作品，像欧阳炯所写的，“二八花钿，胸前如雪脸如莲”，说她的胸前像雪一样白，脸像莲花一样美丽，就说男子看女子的眼光，是把女子做一个object、一个物来看待的。这是西方的女性主义者的这种说法。所以当他们咏物的时候，就不是咏这个客观的物，不是说咏个香炉、咏一个花瓶，不是这个物，就都把女子咏进去。

所以朱彝尊的《茶烟阁体物集》就有很多主题都是咏女子。咏女子还不说，南朝的那些个诗人，就是这个宫体诗，有很多写女子，睡在床上的女子，画眉毛的女子。可是朱彝尊咏的有过之，他会咏女子的身体的各部位，他都咏。

他还有一个集的叫做《蕃锦集》，就是把很多美丽的锦缎剪裁拼凑，他是那是一个集句的词，他把古人的词东一句西一句都拼在一起了。你还不要说，只有朱彝尊能够拼凑出这么多首词来，因为你要把古人的词背得很多，需要三个字的句子，两个字的句子，四个字，你都能够把它拼在一起，拼成的一首词。

陈廷焯盛赞《静志居琴趣》

可是这只是工巧，这只是技巧。所以在朱彝尊的各种词集之中，据清朝的一个词学批评家，叫陈廷焯。在陈廷焯的这个词评里面，他就说，在这个朱彝尊的词里面，虽然他写了好多的词集，可是没有一个词集，可以跟他的这个《静志居琴趣》相比美的。

这是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他说竹垞（朱彝尊的别号）“《江湖载酒集》洒落有致；《茶烟阁体物集》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然皆无甚大过人处”，都没有特别好。“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就是把古人的所有的现成的话都不用，自己用自己内心这个创造出来的词句。“艳词有此”，因为这一卷是爱情词，所以说写男女的爱情的词里边，有朱彝尊写的这一卷爱情词，《静志居琴趣》。他说“匪独晏、欧所不能”，不但是，“匪独”，不但是晏殊欧阳修都写不出来。他说就是李后主、牛松卿，这是五代的词人，都是会写爱情词，“亦未尝梦见”，没有一个词人能够写，做梦里边都出不了这样的词句。“真古今绝构也”，是中国词有史以来，有作品以来，最了不起的，没有另外一个人能够写出来的作品。就是他的这个《静志居琴趣》。

《静志居琴趣》：与妻妹的爱情

那么《静志居琴趣》，因为他不是写像歌伎酒女的爱情，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说；他所爱的这个人，他不能说，这个爱情不可以表现出来。那是跟谁的爱情呢？是跟他的妻妹。我们俗话说，小姨子，是跟他妻子的妹妹的一段爱情的故事。

那么讲到跟他妻子的妹妹这个故事，我们就不能不说到朱彝尊他本身的身世。朱彝尊本来是明朝，历代仕宦。他的曾祖父做过什么这个大学士，是地位很高的，是明朝的，地位非常高的大臣。所以呢，那明朝亡国了，他们这个名门之后，就都是要忠于前朝的朝廷跟君主，所以不肯出仕。那么清朝入关用了很多汉人，可是这些个人我们自命为遗民，我们是前朝的遗民，所以我们不给你做官，我们也不参加你的考试。

可是中国古代的男子是学而优则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个读书人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这个百工的事他没有一样会做的，他只会考试当官。他现在不考试当官了，就没有路可走了。所以他们家里就穷困潦倒，无以为生。朱彝尊十几岁，他家里他妈妈想啊，这个娶不上媳妇啊，不但是说没有人，这门第还是个问题，就是说我们没有聘金，拿不出钱来，娶不起媳妇。娶不起媳妇就怎么样了？所以说就招赘吧，就给他招赘到一个姓冯的人家里边。这姓冯的人家大概有六个女儿，没有男孩，所以就招赘。

那么朱彝尊所娶的这个妻子是他们的大姐，有六七个女儿。所以大姐是十四五岁结婚了，那这些妹妹，最小的只有七岁左右。朱彝尊跟她结婚了，那大家都是妻子的妹妹，他就是招赘了，所以他从小就跟这些女孩子在一起的。

而且这个小女孩因为很小嘛，那么朱彝尊是有学问的人，虽然十几岁，没有考试，但是读书很多。所以就让这个小女孩跟朱彝尊念书，他教她读书，教她做诗，教她填词，教她写字。本来是很天真的，可是慢慢两人就长大了，而这小女孩就非常聪明，能够写诗词，能够写小楷，非常聪明。可是碍于这个伦理，他不能够有所表示。

本来呢照说，姐妹两个嫁一个丈夫，自古有之。娥皇、女英，帝舜娶的就是姐妹两个人，可是无奈他岳母不干——我大女儿嫁给你一个穷光蛋，我小女儿还嫁给你穷光蛋吗？所以这个不可以，所以不允许。所以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是由很天真的、幼少年时代就养成了很深厚的感情不说，很深厚的彼此的内心的了解。可是这件事情是不被接受的。

而且她这个丈母娘不但不把小女儿不肯，不肯仿效娥皇女英的故事嫁给他，而且给小女儿找个有钱的人家，就嫁过去了。所以这个小女儿既然跟朱彝尊又念书，又作诗词，又写字，就看不起那些个文化程度比较低的人了，所以结婚以后就很不快乐。但是他们两个人一直非常守礼法。

它为什么叫《静志居琴趣》呢？“琴趣”是词的别名，像欧阳修有一卷词就叫《醉翁琴趣》，所以叫“琴趣”，就是说是词。 词为什么叫“静志居”呢？ 因为陈思王曹植，写过一篇《洛神赋》，咏的是洛水上的神仙，里边有两句说是“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就说我们要把我们的内心的感情收起来，我们要使我们的内心安定下来。我们要发扬这个礼教的礼教的防范，我们要自己有所持守，所以它才叫“静志居”。

所以他们两个人虽然有从小的很好的感情，但是从来没有做过越礼的事情。一直到这个女孩子结婚了，而结婚以后非常地悲哀痛苦、不快乐。然后到她结婚以后回娘家的时候，才有机会跟朱彝尊两个人，真的是，就是两个人明白表现了这个爱情，有了这个爱情的一同的相许。可是这个也仍然是不能公开，而且更不能公开了，因为她是有夫之妇了。所以就是在这个情形之下，朱彝尊写的《静志居琴趣》，都是写这种不能言说的爱情。

可是写得非常好，所以陈廷焯才赞美他，说“《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尝梦见，真古今绝构也”。这是古今最好的词。 没有另外第二个作者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