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塞纳没有海

(1)

天空很蓝,云很低,日子总过得太慢。

我在傍晚时分到达卢塞纳。

卢塞纳是在吕宋岛东南边的。我坐在车上,刚好看到的夕阳溺入山峦,挣扎着的还有天边的云彩。它们在我身后告别,连同窗边的景色在我的视线里厮打在一起。绯色的晚霞染红的西边,有一架飞机在奋力飞翔。它刚逃离了太阳的照耀,因此它不得不面对很长一段时间的黑暗。,

之前我都坐在车上,从马尼拉到卢塞纳要很久,如果不堵车的话也要两个小时。在这个如果的前提下,我要穿过整个内湖达到计顺省,从北边到南边。路上车很多,街边的行人在举行盛大的节日,那天周日,天主教的祭祀游行。我显得很兴奋,消除了旅途中的睡意,于是我们在车上拍照。我们的焦点全都校准那些人们,那些华裙艳装的人们。郊外的队伍还很长,大片的黑暗和星星点点的光亮即将来临。我想在暮色四合的时候,这些浩大的声势才会顺利闭幕吧。

卢塞纳的教堂很多,一排排房子整齐的接受我视线的检阅,其中就有许多的教堂。不同于惯常的教堂,它们不是一座被鲜花高墙围绕的城堡。它们只是隐藏在某一栋民房里,有着哥特式的圆柱,还有五彩斑斓的穹顶会在脑袋上开出一朵花。礼拜游行的时候,人们紧紧的挨在一起,裙子洒落在地上拖着尘埃,周围的阳光恰如其分的把每个人的脸色照亮。我可以看到这个国家无邪而满足的脸,那时黄昏已经很迟了,幸福感却油然而生。

我想我很爱那些教堂,它没有束缚和牵绊,惟有自由才使我和上帝靠得更近。但是耶稣总得被钉在十字架上,他的四肢,还有心脏,他的骨骼,还有肌肉。都在我的肢体上铬出同样的位置,我无法说我感受到了来自上帝的疼痛,但我的疼痛与生俱来。

学校的校长是个老处女,还有其他几个修女也是,她们总穿着白色的长袍,戴着一顶黑色长帽,身上没有什么饰物,除了颈子上灼灼的十字架,连唇彩也是烟灰色的。她们第一次看着我的时候,我的眼睛就告诉了她们,我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她们仍然将脸朝向上帝的方向为我祈祷,她们的紧紧闭上眉目,可是我看到她们的牙齿随着每一个字符都在闪闪发光。我迷恋她们的样子,我想上帝也会喜欢她们的样子。

那么牧师呢?

我没有看到学校的牧师,那个右手捧着圣经,眼瞳有一点忧伤的宝石蓝色的牧师。他应该是去传教了,约翰、马可、路加那些门徒的故事,他就像如数家常一样,向着人们娓娓道来那些生活在圣经里的故事。

但我一个也没有听过。

所以我无法皈依于上帝,笃信天主。

学校的老师们在与我交流的时候,总是讲有关上帝的故事。我一字一句的尽力听懂,他们拉起手来祈祷,嘴里振振有词。我就像刚来到耶稣面前的孩子,他们给我上课。以为这样我可以了解自己的信仰。

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自己是多么可怕,叶子在我面前掉落,它们有世界上最明媚的苍老和衰竭,我不心疼。

我没有信仰,我只热爱我的土地,河流,和人们。

如果说这是一种模糊的信仰,它也会因为离开而骨骼分明,纹路清晰。虽然我一定会很茫然,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因为我一直有一颗带着阴暗的恶毒的心,一直用它做着一些兜兜转转的狡猾的事情。当我后悔的时候,那些统统一笔勾销了。那些爱和伤像去年吹灭的生日蜡烛一样,只记得它的那簇摇曳的光亮,和它承载过的那些幼稚的美好愿望。

然而我不得不沾满了俗世的尘埃站在他们面前,在他们面前掉落那些已经,已经结痂的伤口。接受着他们的洗礼,同他们身上的伤口一样,祈祷上帝的怜悯和疼爱。我炙热的生命,才显得难能可贵。

(2)

我记得我要走了。然后我并没有回头,妈妈,你知道的。我不难过,我就是不敢再看你一眼。我上车之后才懊悔,我再也看不见你那柔软而深陷的脸。我很抱歉,我说对不起,可是妈妈,我要去远方,这是我的决定。

从广州白云国际机场起飞,一直到菲律宾马尼拉,已是接近下午五点。好在一个时区,时间并没有多大的改变。只不过由北往南飞穿越洋流,才总算接近赤道。气候是典型的热带海洋性季候,暖暖的海风吹拂而过,使得人刚下飞机就会有点不适应——这个城市在本该热闹的日子里,却像被掏空般的虚弱无力。在我心里勾勒出怪物雏形的庞然大物,现在悄无声息的沉寂下来。

我在海关大厅看着排着长队的人们,拖着大小行李箱。看起来很重,以至于那些人手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也不知道是紧张的缘故,顺流而下的还有汗滴。我靠在一个沙发上,落地窗外来往的人群很多,透过他们的身影,我看清了这座城市的轮廓。没有我熟悉的路牌,也没有任何一个熟悉的背影,就连建筑也是在张牙舞爪,闪烁着即将到来的灯红酒绿。

我仔细看着那些出了机场口的人,每一个走向我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不怀好意的。所以我过于自我保护,不让人轻易靠近,正式这样也才显得我与这个城市多么的格格不入。我的生活发生了重要但不明显的变化,几个小时前,我还在一个可以用普通话自由交流的地方。即便我本来就不善于言谈,而我依然有开口的勇气。此刻,我却要琢磨好久,从脑海里搜索着几个想要的单词,罗列成一个句子,问我想要知道的问题。我还在担心自己的发音是否不准,会不会被人当成怪物。

我想我的妈妈应该看到了我的这些变化,可是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也许以为这些仅仅是我漫无目的的成长。但她不会明白,我在选择离开的时候就明白,在以后的大多数时间里或许我都会这样孤独。晚上我总会带着一滴眼泪闭上了眼睛,进入到那些被纸声糨糊过的梦境,那里有寂寞的石头和麻木不仁地吃着青草的绵羊,还有一群骄傲的蚱蜢。我就在那里绘画。

对了,我还会画画。我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画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意识到我的形象是多么潦草,简直和土著人一样。我找来一只铅笔一张纸,但我无从下笔。我的线条和女人的头发似的,凌乱得不成样子。所以我只好画静物。我闻着咸咸的海风,看着片火山山顶的云层,浓密而热烈的阳光洒下。在这个漫长宁静的夏日,一切都显得那么冗长。时光的罅隙间,白驹踏过它的马蹄,带领我于世界的某一地方,到处遨游。

于是再也不会有人,在傍晚时分叫我回家了,再也不会。我吸了一口气,眼泪就出来了。它们像兵荒马乱的逃兵,顺着我茫然无措的眼神中逃离出来。它们很无知,它们只是想找一个洞逃出来。眼泪永远不知道眼泪在滑落时那一刻的弥足珍贵,弥足,弥足,又有多少事情是可以弥足回首的。

我没有来过卢塞纳,我没有地图,但我有钱。我从未觉得钱对一个人的重要性,在我眼里它们只是一张有着属于自己价值的玩具的钞票。但我不敢大肆挥霍,我仅仅只要话费几个硬币就可以喝到蓝色的百事可乐。

那是我第一次喝到蓝色的可乐。卖给我可乐的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女孩,她的眼睛很大,双眼皮,有着棕色的瞳仁。我无法跟她交谈过久,我只能稍微做一下手势,表达我要喝可乐的意愿,并且还是要冰的。我动作的幅度很大,大到像一个手舞足蹈的小丑。所以她笑了,我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的意愿从来没有如此热切的表达过,我也觉得因为我手长的缘故,划在空中的手突然就泄了气力,像一个动作停滞地提线木偶。

我并不想要喝可乐,我只是喜欢那种蓝色的饮料。我多么卑微的和她交涉,我企望着她,她终于有所领悟才将可乐拿出来。那时我已不想喝了,我不再想要得到这份可乐,因为我对它的热情已经完全烟消云散了。这就跟我小时候想要吃馒头一样,如果你要是在饱尝了一顿荆棘条之后,就已经会对馒头十分的厌恶。孩童时代的痛苦,看来在日后的人生的道路中永远无法磨灭,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我记得那些噼里啪啦的荆棘条,曾经就像吃饭不小心而摔碎的碗,响的清脆。

但我并没有责怪任何一个人,我只是在想我的“曾经”现在在那个角落里休息呢。

(3)

卢塞纳的乡村,没有市区那么繁华,但那是一个无比温存的地方。太阳每天很早就起来了工作了,因此我的黑夜才如此短暂。很多很多吉普尼排在路上,也有很多三轮车穿插在大街小巷。由于没有红绿灯,道路特别拥挤,就算这样人们也可以很有秩序的通过。没有车辆的喧哗,这让我很惊讶。每个人都把等待写在脸上,并有条不紊的经历着一切,烈日,炎热。好心的司机总会在我坐过站之后,把我送回去。他们的表情如云朵般一样温存而又飘忽。

路过集市的时候,可以看到摊贩在那叫卖着秋刀鱼,墨鱼,或者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鱼类。而另一边的商铺里就摆放着许多鸟蛋,白色的,红色的,很整齐。的确这边的飞鸟很多,但我一只也没有看到。我每次都只能看见的是飞机,它们无力的拉扯一条长长的线,划过天际,从教堂的尖尖的穹顶之上一笔带过。我就像一个乡巴佬,睁大嘴巴看着这种景象,对着街上繁复穿杂的往来赞不绝口。那时我无比安静地去欣赏着人群,因为我很想念家里的一切。那份安静的想念也因为瘦骨嶙峋才被热闹掩盖住。可是只要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我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那些路过的男孩,女孩。他们都好像,好像我生命里出现过的路人甲乙丙丁。然后周围空气和风渐渐变得坚硬起来。

这里有两条铁路,铁轨旁边荒草丛生。我总喜欢把视线探向远方,顺延着铁路的方向,那些荒烟漫草总是在异乡的时候,才会变得生机勃勃。很多贫民窟都聚集在铁路两旁,一些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孩总在那里玩耍。他们的眼神里满是乞讨,那种感觉就像是有很多双手开始向你伸来,把你的心脏搅得血肉模糊。那时,我们脸上的神气也应当是可耻的。

有很多小孩,他们没有玩具,没有食物。但他们任何时候都可以作乐。他们只要一个气球,任何一种颜色的气球,他们的生命也会有光彩一些。而那些孩子在吹气球的时候,嘴巴总鼓得很大,像水里冒泡的金鱼。我总害怕那些气球会爆炸,这样一定会使他们受到伤害和惊吓。我站在他们的旁边,他们溃烂的双脚,不肯放弃微笑的脸庞,局促不安的眼神,在我看来是多么可怜。我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他们都是冲着我来的,走得越来越近,看着我,像是要吃下我。不过他们真的很坚强,没有流下眼泪来,即使头破血流。

但我就是受不了。

我迷途的青春所剩无几的麻木都被卸载,那是我不能再提的一场灾难。

而我仍旧觉得世界一片明亮。

同那群明丽的脸庞,氤氲在暮霭的晚霞里,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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