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笔法千古传 云间翰墨世代香 ——白蕉的书画印艺术
白蕉楷书作品
编者按:民国初年,碑学愈盛,帖学式微,海上书坛弥漫着雄强恣肆、大气磅礴的金石之气。自晚清以来牢固占据主导地位的碑学书风、可谓一枝独秀、独领风骚。然而,以白蕉、沈尹默、邓散木、马公愚、潘伯鹰、吴湖帆、谢稚柳等为代表的上海书家却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反其道而行之,掀起了一股帖学书风的复兴潮流,并逐渐占据现代书坛的主流地位,开创了碑帖并举、共同繁荣的新局面。作为中国现当代书法史'海上'帖学的代表人物之一,白蕉以其醇正的二王书风与深刻的书学见解,为打破碑学独尊天下的格局和恢复帖学的独立地位,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他的帖学创作也对当代书法产生深远的影响。白蕉先生的传世作品以行草居多,楷书较少,篆隶书则更少。其行草以二王为宗,清隽秀朗、淳淡婉丽、潇洒俊逸,直入山阴堂奥。白蕉是我国近现代艺术史上一位著名的书画家、诗人。建国前后,他与沈尹默、潘伯鹰诸位先生以书法著称,名盛海上,并称“书坛三杰”。1998年2月,首都举办了'二十世纪书法大展',吸引着无数国内外书法爱好者。白蕉的作品也被陈列在九十三位已故著名书法家遗作展上,观赏者无不陶醉于他那清新秀丽、浓郁的二王风貌和晋人洒脱的神韵。近年来,白蕉被认为是民国以来'帖学'的真正代表人物。他的作品被国家文物局列入1949年后已故著名书画家限止出境的名单中。白蕉(1907—1969),上海金山区张堰镇(旧属松汀,古称云间)人。他出生在一个世代行医之家,至今在该镇还有两处故居和一些亲戚。他本姓何,名馥,又名治法,字旭如,小名桔馨。其上有两个姐姐,有一个哥哥幼年即亡,其下有一弟继承父业。二十岁以后,一直以白蕉署名,有时亦别署复生、复翁、云间下士、无闻子、虚室生、北山公、不入不出翁等别号。为何以白蕉为名?他并未对公众解释过,世人虽有多方猜测,却终不得其解。去年笔者却从白蕉夫人金学仪处解开了这个谜团。1923年。年方十六的白蕉离开故乡,来到繁华的大上海求学,先入上海海澜英语专修学校,几年后又考入上海政法大学。不久,他与同乡女同学就堕入情网,不能自拔,且有白头之约。当时的婚姻还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门当户对的,那女同学家是外乡暴发户,而先生为书香门第,故双方家长竭力反对。连理之好虽不能如愿,二人却依然苦苦相恋。一日约会,女同学送给白蕉先生一朵白色美人蕉,它像空中飞动的白蝶。他灵机一动,从此废姓名,改称“白蕉”,这年他二十虚岁。他埋头写白话诗,且用“白蕉”作诗集的名称,这就是白蕉之名的由来。他的书法宗法钟王,深得山阴之神髓,出入晋唐而自具面目。世人每观其书,无不为其清新秀润的韵味所陶醉。故沙孟海在题白蕉手书长卷时说:“门蕉先生《题兰杂稿》长卷,行草相间,寝馈山阴,深见功大,造次颠沛,驰不失范。三百年来能为此者,寥寥数人。”王蘧常也题赠涛云:“三十书名动海陬,钟工各欲擅千秋。如何百炼功成后,傲骨难为绕指柔。”诸位前辈所述,都点到了妙处,并非溢美之辞。白蕉写兰的盛名,并不亚于书名,他写兰专写兰花中荷瓣、梅瓣、水仙瓣等名种兰蕙,画兰以神韵独胜。当年世人号之“兰王”,同时代画家无不赞叹钦佩。海上著名书画家谢稚柳题其画有云:“云间白蕉写,兰不独得笔墨之妙,为花传神,尤为前之作者所未有。”唐云在其《兰蕙册》上题诗亦云:“万派归宗漾酒瓢,与汝共饮醉良宵。凭他笔挟东风转,惊倒扬州郑板桥。”推许之情,昭然可见。白蕉写兰,根源于养兰、爱兰。形之于笔墨,则力主师法自然,不落前人窠臼。有一则题兰文,很能说明白蕉少时爱兰养兰之情景:“忆儿时,侍家尊艺兰,搬泥运甓,警淫察暍,扫虱防蚁,揭帘封罅,更燥湿经心,四季与兰蕙手处,见抽锐萌蕾,实生命相也者,此情如昨。”由于爱兰,而力求为兰传神,这是他成功的第一要诀。所以有人问他艺兰秘诀,他回答说:“无秘,只是问真爱还是假爱?只是生活加前人经验。”这的确是他的实际体会。至于师法自然,不落前人窠臼的主张,题兰中亦有说到:“或问写兰如何乃佳?……于昔贤何所从?日古人何所师?”意思就是说,古人亦是从写生中得来,何必依傍门户。他生前曾刻有一方“不入不出翁写兰朱印”印章,说明他写兰不入哪一家门户,而是独师造化的。白蕉写兰是从小就下深功的。题兰中说:“(小时侍父艺兰,朝掇盆入室,暮掇盆还庭)一夜模大王帖后,举目瞥见素壁花影,大动于中,顿尽砚池墨沈,他日遂为常课,此我儿时初学写兰也。”又说:“少时学写兰蕙,大小纸张狼藉满地。农袖手面都污。自骂曰:孽哉此子,长而不改,今且老矣!”可见了他一生写兰到老不倦。至于他为写兰下苦功的时间,则大多是在夜深人静之际。他题画中有道: “三更更尽无寐客,可怜清芬造像人。……我与妻儿是两家,移盆窥影独咨嗟。”“稚子笑声来小梦,夜灯看画赶良宵。……天明不寐愁妻子,只为南园小草图。”“灯火通明万叶飘,老夫无寐紫毫骄。”“风力能教舞叶长,良宵不逝为花香。”“无寐生花,复翁夜课。”可以想象,白蕉获此成就是经历了多少不寐之夜啊!在艺术追求上,白蕉是一个“常精进”而不满足者。他说他早年写兰“往往得笔不得墨、得墨不得笔,神采已远,气候蔑如,品为名种,而高韵不传。”又说:“狠不易,对自己狠更不易,十纸撕其九,又弃其一。”这种态度是多么严肃啊!自己认为较为满意的作品,还要“张之素壁,近观三日,远观三日”。自己不能决,再“每从客来一言而定”,是何等地向艺术负责。所以他又说过:“出得好叶,未开好花,不得高枕而卧也,开得好花矣,又喜而不寐矣。……不眠长夜,生平不可计矣!昔人所谓九朽一罢者甘苦自知,而人见是五笔信手拈来者!'这些自道甘苦的言语中,给予我们'惨淡经营'的形象。其对作品负责的精神与一般书画家信手涂鸦便自以为佳,不可同日而语。然当他写到得意之笔时,趾高气扬的题句,也足以令人品味,如'写到东风笔自飞', '老头作贼窃得自然', '此三希堂上王阿瓜书法', '思肖知其生,衡山得其技,清湘通其意,八大传其神,云间则时一遇之', “问自视与八大、石涛何如?蕉老头言:故不恨僧道无老头法也”,得意之态,跃然纸上矣。白蕉的兰花,不仅仅有流畅的笔势、淋漓的墨气、疏密多变的构图,气韵更显得格外高雅,且花叶具有质的感觉和风晴雨露的表现,这些是画家们终生追求的艺术化境,也是我们最为叹服敬佩之处。他晚年所作,尤为精彩。白蕉擅长篆刻,而世人知之者甚少。老友郑逸梅曾评其印云:'白蕉在艺术上是多面手,复擅铁笔。所刻无论白文、朱文,圆印、方印,都各有风格,或如古贤道貌,或如时女靓装,或如春郎拔剑,或如屈子搴芳。'白蕉篆刻不常作,或偶然兴至随手刃石,辄成佳构,自用印文更不同凡响,如'虚室生'、'黄河远上'、'有何不可'、'东海生'、'蕉老头'等。'虚室生'者,盖虚室生白;'黄河远上'乃截取唐人王之涣'黄河远上白云间'句;'有何不可'指本姓也。白蕉青年时的篆刻作品就为时人青睐。高锌曾撰文言,白蕉十六岁时,为金山高吹万治印,吹老赏而赐诗:'我是袖中有东海,君真腕底少全牛。此堂此印此诗句,要令同垂一万秋。甲子之秋,旭如何子,为我治'袖海堂',印(吹万藏书楼印)成索诗,即题二十八字报之,希笑政,吹万居士贡草。'白蕉的篆刻艺术亦同其书画一样,并无师承,全靠自学苦练。他在《云间言艺录》中谈起当年学习的经历和心得:'人手觉难,要不怕,在用功时觉难,此即是过关矣,尤其要不怕。同一怕字,程度不同。书画篆刻诸艺事,大概均须过三关,过得一关,便是进得一程、登高一级。其程甚远,其级无数。我谓三关,非谓过尽即达。此如阳关三叠之后,遂谓无离情耶。昔年初治篆刻,觉白文甚易,朱文较难,继以为反是。即又以为反是,终又以为均不易。如此颠倒,竟不知次数。然三关既透,总觉多坦途云尔。……古人论书有云:'作真若草,作草若真',诚千古不传之秘。初学所不能悟到之一境也。余渭篆刻亦然,作阴若阳,作阳若阴,妙悟斯者,自可横绝一世。'上世纪30年代前后,白蕉在篆刻上用功甚勤,经常与黄宾虹通信探讨、切磋。在存世的往来信札中,还可见此一幅幅场景。笔者在整理他的资料时,新近发现一封宾老写给他的信,这封信中极力推重他所篆之印玺云:'大作篆刻深厚不落纤巧家数,'万年'二字小玺,骎骎周秦之域,不徒以汉魏为宗。'海曲印记'又得唐宋人名印之趣。余亦有妙处,迥非时贤所能企及。'近日,见到沈禹钟在《印人杂咏》里有咏白蕉诗'能事工书与画兰,两间灵气入毫端。倾心一见山人刻,敛手甘从壁中观。'并注云:'白蕉姓何,废姓不用。松江人,号复翁,又号白云间。工二王书法,画兰为当世第一。印不常作,取径宋元而高古独绝,自见邓散木印,敛手服之,遂小复作。'由于年代久远,白蕉早年之印已不复见,言其取径宋元,世人总觉不甚信。两年前,笔者在傅式诏先生处,见到了白蕉青少年时代所创作的印痕。这是他二十余岁时的作品,极为珍希。如'共和布衣'、'赤松里人'、'圆通道人'、'俾睨千秋'、'何馥私印'、'旭如二十岁以后书'、'王右军私淑弟子'等,这清楚地反映了他取法宋元的事实。白蕉冶印,求者甚多,当时的社会名流如沈恩孚、陈定山、秦瘦鸥、胡泽等均有他所刻之印。他为应付过多的求印者曾作篆刻润例诗,颇有趣味:'白蕉篆刻直例,此例为亲故订,外间仍不应,系诗一首。两年一动笔,此事我尤懒。有价非初心,亲知亮悯款。急切不可得,迫促岂相爱。怨言若见寻,我本不肯卖。'白蕉与邓散木是莫逆之交。他俩相识于上世纪30年代。在交游中,白蕉逐渐了解到'散木冶印,骖靳秦汉,杂以封泥古陶,有睥睨千古之势。'他认为'老铁刻划深得阳刚之美,然议者遂以老铁所刻,纯属阳刚,则又非也。昔人评东坡居士词,一以'关西大汉唱大江东去'为口舌,是不知擎起欲同头,有恨无人省之类者也。欲以豪放概坡词,正复皮相耳',并登报声明谓'白蕉摩挲金石,少时刻画,世多俗手,遂长其傲,谓天下无英雄,王天下者当我','及识纯铁,观其致力甚深,益用自弃','昔南田草衣作山水,乃见石谷之画,乃弃去,专力于花卉。盖不欲第二人也。则白蕉又焉能不搁笔?'上世纪40年代后,因各种缘故先生基本上不操刀,60年代初,终因右目仅存光感,几乎失明,无奈放弃铁笔。此后,他除了经常使用过去自制之印外,还接受友人邓散木、陈巨来、叶潞渊、唐云诸先生及单孝天、方去疾等为之所作之印。白蕉的诗词题跋,幽默诙谐,妙趣横生。如他论书,颇多隽语:'运笔能发能收。只看和尚手中铙钹,空中着力,只看剃头司务执刀。'又云:'包慎伯草书用笔一路翻滚,大是卖膏药好汉表演,花拳模样。康长素本是狂士,好作大言欺俗,其书颇似一根烂绳索。'又云:'学书始欲像,终欲不像。始欲无我,终欲有我。'又云:'稳非俗,险非怪,老非枯,润非肥,审得此意,决非凡手。'又云:'笔有缓急,墨有润燥,缓则蓄急成势。润取妍,燥见险,得笔得墨,而精神令出。'他又说:'甚矣哉!艺之使人傲也,此昔贤语。大概所谓傲者,自视天下第一,视人皆二三等,或未入流也。余谓傲不口无,然宜在意而不宜在容,在意者必有成,在容者徒取厌。'又云:'观花赏叶是清娱,然观花人多,赏叶人少。……聪明人必须有笨相,若满面孔聪明,则比愚者更愚。''心中模模糊糊,笔下清清楚楚。''天地之大,容我伸手放脚。''砚有好墨,情动于中,握管伸纸,遂有南人操舟、北人使马之乐。'又云:'从天人者圣,从人人者奴。''不宜不看,不好不谈,不可不想,不能不画,此亦夺关斩将之意。'又云:'心为名利萦绕,则艺事扫地。''未饮如饮,已饮如醒,宇宙洪荒,一日三省。'这一系列的只言片语,都足耐人寻味。前代画家石涛、金农都以题画著称,与白蕉可谓鼎足矣,故其生前友好索字画,常常要请其长题。20世纪60年代他在申城美专执教时,还专开'题跋'一课呢!另一方面,白蕉耿介的性格、高尚的人品亦为人称道。他尝说:'写字作画……必在天下重名之外始佳。'又说:'蕉老头写兰无价,知者见爱捡去而已,事异五门献璞。''善哉无眠,愿亿万人共闻好香,何有劳顿耶?'这些话生动地表现出他厌恶名利,只为艺术而创作,为大众欣赏而服务。白蕉为追求艺术高峰,用尽了毕生精力,创作出珍贵的艺术品贡献给祖国和人民,自己的一生却境遇坎坷,最后罹难于十年动乱,使人不胜长叹流涕。如今国泰民安,经济蒸蒸日上,白蕉的艺术作品受到了世人再次瞩目,这不仅是人们艺术欣赏品位的日益提高,也是对泉下白蕉的最好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