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蝴蝶

01

2019年国庆期间,我又买了好几本书。总是这样,情难自禁。每当举目四望,天地无边,就躲进书店。书,总能给到我最深情最有力的拥抱。不晓得为什么那么稀罕一个拥抱,就像不晓得为什么那么稀罕一个姑娘。

见过一个老人,每天都会把一些别人嫌弃的东西宝贝一样捡回来。春夏秋冬,日复一日,老人小小的木屋堆积如山。儿子看不过去,带了人去清理,老人一改平时的柔弱,拼了命捍卫。谁也看不懂她到底在捍卫什么,大家都习惯了当她是个疯子。

我有时也会想,我迷恋书,其实跟老人拾荒的欢喜是一样的。我们都不是二郎神,但我们都护自己的啸天犬。

02

2019年,像一个明目彰胆面目狰狞的悍匪,抢走了我太多的稀罕与珍贵。又或许,这蛮横汹涌无可挽回的流年,更像一个永远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蒙面女巫,我心里那些荣耀与美丽,是心甘情愿随她去的。总之,各种失去各种变故各种不堪如嗜血的秃鹫风云际会纷至沓来。

一条河流一声不吭就干涸了,一片树叶莫名其妙就掉了下来,一头青丝不由分说就霜雪翻飞,一场梦毫无预警就将你从床上揪起……来不及嘟嘴,来不及参详。

曾以为锥心蚀骨撕心裂肺这样的残肢令,这辈子怎么都接近不了我的肉身。毕竟,我是如此浅薄如蝶的一个人。

可是有很多个夜晚,我还是哭了。“做自己的太阳,就不需要谁把你照亮。”这一向好使的咒语也失效了。

2019年呵,你是我的戒律,你是我梦里冷若冰霜的姑娘。

03

中年之前从不曾深想,人的悲伤有没有颜色?

直到某一天,午夜梦回,一城陌生,半枕冰凉,独自去阳台抽烟,才想起来问:围城与围巾,谁更致命?男人和蟑螂,谁更坚强?

记得少年时节躲在午后的草垛里读《笑傲江湖》,不管不顾,无悲无喜,天地之间,鸟语花香,铺满阳光。未曾想一打开书,迎头就撞上福威镖局惨遭灭门!金庸先生下手好狠啊:两三页文字如来如去,就只余林家少爷一个活口,黯然独孤去趟未来艰辛的路。

侧目看早已被扭掉脑袋的草垛,亦只是暂时苟且安身的摇篮。在如露如电的将来:或春将至,或夏光临,或秋未满,草垛也会被人连拖带斫去赴为萤为粪为腐草的命运。如此一念,江湖和人,瞬间手脚冰凉。没笑出来,更来不及傲。

某日午间独自去看《中国机长》,眼睁睁看着张涵予黑脸前的机窗忽然就裂了,心里也随之一声碎响,感觉肉身里古老的疤也裂了,深渊一样完美。电影到底讲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看完电影后,分不清楚电影里的云层和电影院的出口。不确定自己是生还了,还是已经死在了电影院。

玉娇龙在《卧虎藏龙》里对碧眼狐狸说,“师父!徒弟十岁就随你秘密练功,你给了我一个江湖的梦,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可以击败你,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害怕:我看不到天地的边,不知道该去往哪里?我又能跟随谁?”

人的挣扎与狂奔,倒下或爬起,都是为了爱吧?若不然,图什么?

04

某日一大早跑去鹰王买了笔记本和笔,异常迫切想要写点东西,不知道会写什么?为什么写?只晓得既便幕天席地冷风扑面,也必须要写下去。

滇池边的芦苇荡,盘龙江岸的桉树林,北京路上的蓝花楹,学府路上的大叶梧桐,它们晓不晓得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呀?又为什么会了无牵挂坚守在那里?

我有时经过一些陌生的地方,见到一些不知名姓的花笑意盈盈,人愁容满面,觉得这人间真像一幅幅油画。虽然不知道画家躲在哪里,但依稀可见颜料自个儿在蔓越和流淌。好比梦境一样,有人在美丽中荣耀,有人在不堪中苍凉。

是的,其实我已经开始在写了。如果生命是拿来为名利殉葬的,我懒得再去排队了,我自愿成为一只落单的孤雁。又或许,做一只无家可归的夜蝴蝶。

就像骑行在路上,孔孟老庄上帝佛祖从未曾见,倒是常常见到一些美丽婀娜比萨斜塔一样的长腿,一些冈仁波齐般神圣又梦幻的乳沟或肚脐,一抹又一抹不迎不拒无爱无恨不垢不净的尘世浮华中的眼神,看看就挺有意思。

就为这岁月洪流中的小情小爱小柳小花,我还是愿意好好活下去。

05

又或许,写作就是另一种活下去。不敢想余生如果没有写作,我会如何去面对生老病死苦乐悲喜的命运余额?

黄永玉写文章怀念林凤眠,说先生去到天堂,上帝问,“干什么的?怎么一身鞭痕?”林先生笑笑说,“画画的。”

如果有一天,我也去到天堂,上帝问,“干什么的?怎么一身败迹?”我该怎么回答?大约只能模棱两可敷衍一句,“妄想家。”不知道上帝会不会放行。

到时候再说吧。

这一生,总换袈裟,总打诳语,明明自己不过是一颗流星,偏偏喜欢装作天空的样子。

06

佛说,请拿一只蜡烛过来!弟子们就拿过来一只蜡烛。佛说,点上吧。弟子点上,一片光明。佛又示意将蜡烛靠近他一点。

蜡烛近前,佛吹一口气,烛灭。佛就问,火苗哪里去了?弟子们面面相觑,答不上来。

李碧华写《青蛇》,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不晓得她是在写青蛇,还是在写自己。

妄想家的年龄要更久一些:一千三百,不够零头。

07

量子物理学动不动说维度和波长,没具体说文字的波长,文字的维度。

我要有机会碰到一个量子物理学家,我就会问他,一行字写在稿纸上,跟一粒种子播散在土壤,有何差别?

当然,我有自己的答案,我只是习惯确认一下。

就像爱也需要确认一样。确认我们能坚守多久不问结果,确认我们能付出多少不求回报……

08

写东西。电脑和稿纸,天壤之别。我总感觉用电脑写作,像巴普洛夫用来做实验的狗。

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比喻,我只能接着说用稿纸写东西像什么。像什么呢?像摩西出海。像掘井及泉。像大漠戈壁深处升起一缕炊烟……

我总相信纸笔间有神灵。我常常可以看见祂。

09

有些话,不便对人讲。不是非得刻意隐藏,就只是不能讲。

但是可以跟神讲。自言自语就是了。就算冰天雪地,于水又有何伤?

10

观念和心境,不一样。你懂得一朵花的美,那是观念;你活得跟花一样美,那叫心境。

11

江风微凉,阳光铺满页面。

人也像一页内容隐形的页面。而生活,是一种显化文字的药水。一点一滴,生生世世。

你看到一个姑娘从你梦里像文字一样飘过,你知不知道她会去到一个什么样的句子?

12

好刀,须在好刀客的手上。

文字在页面上,该像云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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