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 // 唯一的我十首(年终总结之八)

唯一的我十首


唯一的我,只有唯一的命
有时我会想,我不应该是我现在的样子
——假如不是一九五六,一九六六,一九七八
这些年份。假如不是成都、广元,北京,
深圳这些城市,被我遇到。我遇到的是,三八三,
七五五,一零八六年,遇到的是建康、洛阳,汴京,
我肯定是另一个我。当然这不成立。我就是
我。我想象的另一个我并不存在。就像没有另一个
谢安,杜甫,苏轼。我要说在某个地方碰到他们。
难道不是说谎?肯定。只不过想象是漫无边际的行为。
只要空闲下来,我的确会想如果真有另一个我,
我会干什么?在三八三这样的年份面前,
我会是南渡逃亡者?从险峻的太行山麓南下,渡过黄河,
最后落脚在姑苏,或者绍兴城。我会成为某个
胸中装满玄思的人,还是加入阴谋叛乱的门阀大族麾下?
再不就是在七五五这样的年份面前,我会是
从四川或河南进入长安的读书人,被目睹的繁华搞得
乐不思归,成天混迹酒肆、青楼?而在一零八六这样的
年份面前,我又会干什么?激烈残酷的党争,
不断有人被贬谪,让人看得目瞪口呆。我会躲避山林?
这些是想象。当然,只能是想象。我甚至想象过,
哪怕有另一个我,在二八三、七五五、一零八六这些
年份,会想象一九五六、一九六六
一九七八这些年份,自己在做什么吗?还会走我
走过的那些路,还是走上另一条路。另一条又是
什么样的路?什么样的路……什么样的路呢?
我是怎样被定义的
把思绪从这个早晨伸展出去,能得到
一个客观的世界?我不相信。一公里外,
坍塌的山被整治,用钢筋混凝土加固。
三公里外沙滩被装饰,摆满铺着花布的长桌。
十公里外,高速公路设立潮汐车道,
试图改变拥堵的状况。五十公里外,海关通道
加强检查,对往来人员的控制更加严密。
一百公里外,新颁布了对异地车辆的管控措施,
阻止长途到来的汽车进入。五百公里外,
暴雨淹没几个村镇,有人溺毙。九百公里外,
气温达四十度以上,酷热无比。一千三百公里外,
化工厂发生爆炸,浓烟滚滚污染了空气。
两千公里外,一场会议正在举行,整座城就此
清理一新。六千公里外,狭窄的海峡成为争夺焦点,
来往油轮突然被袭击;它的两岸,盘踞着
虎视眈眈的军队。一万多公里外,有人因此生气,
发表谴责的言论。当把这一切全部纳入脑袋里面,
构成的是什么?构成了这个早晨的我?好像
是这样。又好像并不是如此。说明了什么?说明
如果没有这些东西进入我的头脑,我可能就
不是现在的我。而现在的我不过是世界的镜像。
连我都只是世界的镜像,所谓客观的世界,
难道存在吗?难道它,不会是镜像的镜像?
人与自然的对位
——想象:假设我突然变成一条鱼,
在大鹏湾水域,会遭遇到什么?来往的
巨轮、中型货轮,凌晨出动的鱼船,
搅动海面,水下激起旋流,我将怎么安身。
肯定不能优哉优哉游弋了。当螺旋桨
高速旋转,细密的尼龙网在水底扫帚般扫过,
我能否找到逃窜的路线?也许,我只能下沉,
穿行在礁石之间,靠着礁石构成的
复杂地形保护自己——
想象:假如我突然变成
一只野猪,在马峦山深处怎样寻找食物。
到处修建的人类的徒步小道,已经把这片山
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我怎样才能在不碰到人的
情况下,自由地行动。惊吓,随时发生。
我不停遇到成群结队的人,喧闹地走在路上。
他们兴高采烈走着,还有人不停拨弄开着
花的树桠,搞出很大动静。让我只能敛住呼吸,
逃往更深更密的林中——
当然,这是想象,
假设不成立。我愉快地呆在我呆的地方。有时
到海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平静大海的辽阔。
船舶在我眼里是风景。当驾船回到岸边的渔夫,
从船上卸下成筐的鱼,我会兴致勃勃地围观。
我也经常走山。有那么两三次碰到过野猪,
它低沉的吼声和逃窜的影子,让我惊鸿一瞥;
十分遗憾,它迅速逃窜,我没有看真切。
我的辨证法
——从小事物开始——是谈论一根葱的
特性,还是谈论一个烟灰缸?考量的因素
是什么?葱的用途,提味。凉拌猪耳,
拌阳春面,麻婆豆腐。起着颜色搭配的作用。
烟灰缸固定放的位置在桌子的右边。
每天早晨清理一次,可以观察一天的吸烟量。
控制是必须的。只是谈论它们的意义在什么地方?
与谈论一本书,谈论世界正在发生的
贸易战,恐怖袭击,以及浩瀚的星空是一回事么?
对比之下,大与小在不少人的心里份量不同。
我认识不少人不屑于谈论葱与烟灰缸。
太琐碎了缺少价值。这是他们的观点。我见过他们
口吐飞沫,纵论书的意义,对贸易战,恐怖袭击,
星空有成套的看法。不能说他们错。
不过小事物真的没有谈论的价值?我有疑虑。小事物,
更关乎我们的生活。就像我,每天早晨醒来
所做的都是围绕小事物打转,第一件事,烧水冲咖啡。
第二件事,考虑早餐吃什么;煮鸡米羹还是麦片粥。
第三件事,坐到桌子前打开电脑。这些事具体
而细微。从它们开始,我进入新的一天。周而复始,
我的生命消耗其中。如果某一日突然回首审视,
我的记忆中涌现的,它们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甚至还会使我艰难的回忆某个品牌的咖啡
比另一个品牌的好。这里面可能包含对消失的惆怅,
或者怀念。我这样说并不是否定谈论大事物的必要性。
我的意思是在我的价值图谱上,小事物与它们
一样有价值。更多的时间里,是小事物
决定我的日常生活。甚至决定了我的癖好。就像
我总是关心一只打火机的样式。关心冲泡咖啡的水温。
当然,我也关心什么时候开始做午餐,我的习惯
已经精确到具体时间,譬如十一点三十分开始,
基本上不会提前,也不会推迟。到差不多的时间,
我的注意力会一直放在时间到没有。绝对如此。
从此及彼
——诗歌不是科学。不能精确地计算出
一只鸟飞行的轨迹,也不能测量夏天的气温。
诗歌只是谈论它们:一只麻雀从窗台上窜出,
发出嗖地一声,类似子弹出膛一样,
一瞬间消失的无了踪影。窗不能开,一开窗热气
扑面而来,犹如火苗被风吹上脸的感觉。
不计算是诗歌特征。什么都不计算。不计算一滴水
与大海的关系,不计算一片海域到底存在着
多少种鱼类。诗歌谈论它们,就像谈论一朵花的颜色,
也像谈论一块石头的形状。最多加上几个形容词,
像什么娇艳如水欲滴,像什么怒吼的狮子。
能够这样,已经非常具体了。恍惚中让人感到眼前
出现栩栩如生的画面。诗歌在这种时候,
起到混淆视听的作用。此和彼,在诗歌中常常能
搅合在一起。正如此,黄金与舞蹈,邓肯与奥林匹斯。
一匹马与黑暗的树,才呈现出符合逻辑的
存在。尽管这种逻辑,非常不逻辑。诗歌不管这些。
天马行空。现在和过去。诗歌能够来去自如,
在于它从物中,寻找物。不是吗?诗歌从一群蚂蚁
可以找到一群人。从一只鸡蛋亦可以找到盾牌。
甚至从一轮月亮中找到一滴眼泪。所以,如果我说
我要在诗歌中谈论一堆药就是一堆钻石,镶嵌
在我生命的天幕上,我等于是在说我的脑袋中
好像安装了一部机器,正在把血液从血变成水。
永无止境
书越读越多。从小学课本,用了九年
你到达一篇文章赏析。它告诉你它的来源
在于一本古书,在那里,圣人论说天下。
把道理引向几本书。正是这几本书,繁衍出
更多的书。总有人在书中谈论书。还有人
从书中发现了新的书。追踪似阅读,让你从
一本书到达另一本书,从另一本书中
发现新的书。它使你翻开一本,另外的就在旁边
等着你;变成了一生二,二生三。
阅读变成永无止境的事情。让你发现,书不是
越读越少,是越读越多。如果比喻,它就是一条河,
越来越长,分岔的支流越来越多,它就是山,
不是一座山,而是群峰连绵,翻过一座还有一座。
如果回头张望,你读过的不过是
刚刚绕过一条河的几个支流,还没有进入主流。
刚刚登上一座小丘,连一道陡崖还没有
翻过。太惨了。譬如你花费十年看到一本书的秘密,
又花费十年才发现,秘密中间还隐藏着更多秘密。
它让你不得不再次回到开始的地方重读。
再一次,你面对的已经不仅是书,是书的宇宙。
这真是相当恐怖的事情。古人说皓首穷经。
你发现首是皓了。但经却无穷。到头来,大概
你只能这样想了,书终会成为你的葬身之地。
埋葬你的不是众多的书,是一本。仅仅一本。
你永远看不到它后面有什么。……原始之书。
停止僭越
——需要用他们的口吻说话?在凌晨,
我是清扫落叶的人?扫帚扫地的沙沙声
飘在空旷的街道,犹如群鸟正在飞翔。
我总是被睡眠不足纠缠,用浮肿的眼睛打量脚下,
被下水道口偶然发出的声音惊扰。这时候,
所有驶过的汽车都开得很快,我不知道开车者
一夜未眠,还是像我一样被闹钟叫醒。
在这座城市,我绝对是它从寂静到喧哗的见证者。
当然,我也可能是一个学校的门卫,
整夜坐在一平方大小的铝合金岗亭盯住大门。
多数时间,我都在用手机看电视连续剧。.
我的情绪会随着剧情变化。煽情或打斗的场面,
让我时而想流泪,时而咬牙切齿。
但表面上我不动声色。黎明降临,换班的人到来,
我仍然精神饱满。让他以为我对职守的
坚持具有主人公色彩。不过,我最想以什么身份说话?
十岁前,我想以军人的,而且是将军的口吻说话,
二十岁时,我希望成为恋爱者,说甜言蜜语。
三十岁时,我成为诗人,说话有了代言人的口吻,
向世界发言。这种口吻一直持续到今天。
只是不管我用什么口吻,我说出的仍然只是自己的话。
就像上面两种人说出的话,仍然是我的模拟。
我可以模拟一百种人,领袖、商人、教授、拾荒者,
或者警察、盗贼、演员,股票交易员和
卖肉人。角色变化的过程中,我的思维也在不断变化。
好像我已经洞悉了世界。只是,这是不是真实的?
肯定不是。所以我决定从今以后,我说话
仅仅是我自己。我谈论的世界,只是我眼中的世界。
我谈论落叶,是我看见了落叶,我谈论一次车祸,
是车祸刚刚在我身边发生。我谈论贫穷的拾荒者,
是我看见他衣衫褴褛,背着破烂的纸板,
步履蹒跚地沿着墙角缓慢走着。我只能看着他们。
我无法说出他们的语言。现在、将来都不可能。
早晨的功课
早晨翻开字典,从中寻找一个字:尬。
正确的写法已经忘记。必须重新学习。
在它的引伸义中,与尪字组合,
一个邪恶之人便站在我的面前。他是谁呢?
不会是商王纣吧,洒池肉林,娇奢淫欲,
落得自焚的下场。还有秦阉人赵高,指鹿为马。
最终激起民变。这些人都早已是陈迹。
而真正影响我人生的邪恶来自谁?仔细回忆,
难以述说。我只能认为,邪恶是一种普遍的存在。
它隐藏在时间的每一个缝隙中,
广义的说,战争是政治带来的邪恶,
旱涝是自然带来的邪恶。这样看,我可以说
去年的台风山竹是邪恶的,它挟带着大暴雨而来,
搞得山崩地裂,摧毁了无数树木。
洞背村进出的道路被崩塌的山堵塞一月。
它当然不是最大的邪恶。最大的邪恶是什么呢?
这一点的确很费思量。是一种思想吗?
或者是好心做出的坏事。这种情况,从古至今,
太多了,数不胜数。不看别的,
仅仅翻阅字典,那么多形容邪恶的字词;
邪孽、邪诡、邪佞、邪魅、邪叟、邪辟,邪念。
每一个词都可能对应一个恐怖故事。
让人读后不禁唏嘘。阅读变成了受罪。如今
我的确尽力回避打量这些词。除非不得已,
我不会使用它们。我把它们看作意外之词。
蜜蜂嗡嗡
秋天的阴雨中从梦中醒来。俗套的第一句。
之后,你看到他拿起手机,迅速地打开网页,
浏览到的是风雪、道路封锁。一个人躲在
被窝阅读。正在跋涉的到底是哪些人,也可以
用什么人诘问。画面上远处的风景一片洁白,
可以用苍茫形容。迅速的转换,一只鹬鸟
从湖边的高大芦苇丛中飞起,向着视线的尽头。
说到尽头,不得不说到旅行,当你终于到达
大海边,一脚踏在沙滩上,面对着波光粼粼。
孤独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泪水在眼眶打转。
是什么触动你的内心?阿诺德的《多佛海滩》?
还是瓦雷里的《海滨墓园》。关于墓园,你的确
可以有更多话说,在你居住的村子,不到两公里
就是面对海的墓园。成千上万的人安葬在那里。
每一次穿过它,都会在心里产生惊悚的感觉。
寂静墓园,死亡浓重的气氛。必须快速收回思绪。
他已经从床上爬起来,他已经在冲煮咖啡;
烧水、磨豆、冲洗滤纸,程序化过程,当他完成
一切后坐在桌前喝咖啡,打开电脑。下面的事
是他每天都在干的事,整理头一天写下的文字。
增加或删减。昨天,他写到的是一个古代帝王。
历史再次从文字浮现,割据、征战,数字统计,
无不血腥四溢。仍然有和歌响起。是失传的曲调?
石鼓、石磐的声音,苍凉中带有悠长的意味。
不同于你在这个世纪听到的由吉它奏出的曲调。
什么都不一样。还能说什么。其实此时他听到的是
窗外挖掘机轰鸣。持续震动耳膜。永远得不到
安静环境。时代的写照。就像如今的世界,
不断出现各种事件,前段时间是土耳其进攻库尔德人,
今天是智利首都的游行。店铺被砸,车站被焚毁。
做闭目塞听的人吗?办不到。纯粹,只是
乌托邦似的理想。有理想是必须的。他的理想
落实在什么上面?像柏拉图一样,还是像要把
昆仑山劈断为三截的人?“寰球同此凉热”。
不可能实现的图画。很多事情不可能实现。
就像你还没有从疾病的打击中缓过来。心里总是
压着沉重的石头。你总是小心谨慎注意倾听心脏跳动。
脉搏紊乱带来的惊慌扰乱思绪。这是什么样的恐怖?
询问不得要领。再也回不到镇定如青年的日子。
青年变成想象和奢侈。就像某人想着天天
都在酒中浸泡生活一样。那是对自己的麻醉。
文字是麻醉?依靠文字建立的生活,带有围城意味。
你的确看到这一层意思。当他再一次拿起一本书。
意味着新的一天开始。当他小心地规划着,
他实际上翻开的是一册昨天没有读完的书;
在书里,人们在森林的水洼旁发现一具腐烂的尸体。
而小溪上的水磨坊,日夜不停地石磨碾着谷粒。
战争还在远方进行。这时候,你的耳边响起的是
一只蜜蜂的嗡嗡声。军队一样刻板严密的组织,
它们就是工具。生存建立在无休无止的劳动上。
随便的感慨
我们的兴趣随着网络出现的消息
不断转移,昨天关心几十个死在冷藏车里
的偷渡者,今天关心苹果的滞销。
明天呢?一项协议的签定,改变了货币的汇率,
让我们激动不已。这些到了后天,
可能被一艘运油船被袭击代替。私下里,
每一个人关心的还有不同,年青人关心自己的恋人
还爱不爱自己。老年人关心自己患上的慢性病。
一个孩子关心玩具和作业。关心他的母亲
会不会突然发脾气,不准自己到了睡眠的时间还在
与变形金钢说话。他把秘密隐藏在自己的
被窝里。奇怪的是,如果把这一切全部写进一首诗,
它们构成的关系呈现出混乱的色彩。
混乱的就像一堆垃圾。让人看到其中既有残破
的塑料袋,也有吃剩的饭菜,还有打碎的玻璃器皿,
譬如酒瓶,或者镜框。仔细想想
不能不让人感到很难堪。为什么世界的构成,
由这些东西组成,而不是另外的一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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