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楠 | 一个女人和一条江 ——读女作家梅洁著《大江北去》

很久没有在阅读中被感动的体验了,不是身心已麻木,而是,当下的作家有多少人还在用真诚来写作呢?可是,当我读到女作家梅洁的书《大江北去》后,我被久违了的感动给击中了。

《大江北去》是梅洁创作的国内第一部全景式反映南水北调工程的史诗性巨著,该书着重叙述了调水源头鄂西北人民为此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和无私奉献,真实纪录了湖北郧县、丹江口市、河南淅川等地人民,在长达五十年的调水工程中,所承受的种种生存磨难和挑战,反映了这一宏大工程的历史与现实。

但凡作家真诚的写作,我们必定能从作品中寻找到他们生活的印迹,《大江北去》也不例外。

梅洁在书的“引言”中饱含深情地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

“在鄂西北我诞生的那座具有3000年古老文明的小城脚下,有一条大河——汉水。童年的记忆里,大人们从来不把汉水称为'汉江’,也不称汉水,他们总是叫它'大河’。汉水就这样亲近、善良、谦和地偎依在故乡千年的土地上。

  在会看地图的年龄时,我才发现'大河’被称作汉水鲜明地标示在中国地图上,后来又知道它是长江9条支流中最大的一条支流。别的支流都赫然被称作江,如岷江、嘉陵江、金沙江、荆江等等,唯它被默默地称作'汉水’。它的独一无二预示着它将有怎样的命运抑或使命呢?汉水被现今的人们称为'中国的多瑙河’。据证,它是中国目前唯一没有被污染的大江。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就是引这条江的水解救中原、华北、北京和天津的水危机。汉水携带着遥远的神秘,千秋万代地向我诞生的小城飘逸而来,然后把小城团团围住,小城呈半岛状依偎在汉水的逶迤与润泽之中。

  我在河边长大。

  真与美、善与想象在河边长大。'妈,大河从哪儿流来?它又流向哪儿去?’望着迎面飘来又远远飘去的江水,我问母亲。

我想,从那时起,一个纯情女孩就一直站在江边,忧伤地谛听来自河流的一种密语——无论后来她离那条河有多么遥远……

  纤夫们'吭唷’着沿河滩匍匐而来,他们脚手撑地,身体蜷缩在阳光下,隆起的脊背在小女孩忧郁的目光中漆黑发亮,有血红色反光。有时,小女孩好奇地踩踏着纤夫们深深的大脚窝沿河行走,小脚丫复大脚丫,小女孩追随到很远……许多年我都在想,一个女人日后与那条河的恋情以及她一生的艰辛与梦想,兴许从那时起,就蕴藏在她脚趾上闪闪发光的沙粒里,抑或是河滩上'小脚丫复大脚丫’的寓言般的追随里了。”

我们从这优美感伤的文字中,是否已经读出了作者与汉江的情感?

我与梅洁相识于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那时她是一家文艺刊物的主编,而我是一家报社的编辑。我们在一个会议上同住在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其实还住着另外一个同行,但奇怪的是,事后再怎么拼命回想,我和梅洁都记不起那个人是谁了。我们都只记住了彼此。

这就是一种缘份吧。

梅洁一直在勤奋地笔耕。写散文,写诗,写报告文学。用她凄美诗意的文字征服了越来越多的读者。她的身份也渐渐变成了专业作家,从塞外古城到省城的作协担任了散文艺术委员会的主任。而我则离开了家乡,终年在外漂泊。

当我们最终又重新见面时,彼此都已山高水长地走过了大半的人生。她失去了她挚爱的丈夫,而我失去了我慈爱的父亲。两个女人的重逢竟是泡在了泪水里,我们抱在一起痛哭,哭我们各自的不幸,也怜惜着对方的不幸。

平静下来后,我们肩并肩坐在宽大的沙发上,她转过头望着我的眼睛,由衷地说了一句:“过去了20年,我们仍然还都在写着,真好。”

  那时我就知道了,她正在为这本日后叫《大江北去》的书辛苦地做案头准备。书房里堆满了她行程数万公里采访后陆续寄回家中的11个纸箱的资料、笔记、光盘和录音。桌子上则是一本本老砖般厚重的全部与水、与移民有关的志书和文献。

我不由替她觉得艰难。而我也知道了,她那时正被日甚一日的头痛纠缠着。我说:“你不要写了吧,你是实在太心力交瘁了。”

可她摇摇头,表示她不能不写。

  临别时,她送了我她的一本书《并非永生的渴望》。

回到家,我一口气读完了这本厚厚的散文集,才知道她不能不写的原因。

  在《我的故园有一条河》中,梅洁用忧伤而美丽的文字写道:

  “在我的故乡鄂西北有一条古老的大河——汉江,我在电视散文《女人河》写道,我故乡的大河是女人河,像女人温柔而闪亮的裸臂,故乡的大河,轻轻搂抱着漂摇的我故乡的小城……夜夜枕着我故乡大河上的涛声,夜夜枕着外婆的外婆讲的那个古老而忧伤的故事,我故乡的大河,是我故乡女儿们简单而又复杂,美丽而又痛苦的感情。”

  我从这本书里知道了,15岁那年,因为受被打成右派的父亲的株连,即将失去读书权利的梅洁,不得不逃离家乡,去投奔生活在异乡的哥哥,从此,永远无法排解的乡愁便缠绕住了她坚强却又柔弱的心。“故乡的大河,居然如同父亲母亲迷蒙的泪光,永远深深地灼痛着我的乡恋。”

  正是这样的纠缠和依恋,在离别故园30年后,梅洁以一个女儿的身份重返家乡。在与乡亲们的攀谈中,她才用一个作家的眼光,更深切地了解到日里梦里都缠绕着她的这条带有悲剧色彩的大河曾经的历史。了解到几十年里为了滋润遥远而干旱的北方,这里的人民背井离乡踏上了移民的路,那无私的牺牲和奉献深深打动了梅洁。绵延三千里的汉江在南水北调工程的蓝图上画上了最为凝重的一笔。

  这一次的重返家乡,梅洁写出了八万字的报告文学《山苍苍,水茫茫》,发表在1993年第2期《十月》杂志的头条。

鄂西北人自发地将这篇文章转载、复印达十几万册。并且当20世纪末,已经移民到更高的秦巴山岭之上的郧阳人,在新建的文化广场一块重达8吨的星宿石上,刻下了梅洁在《山苍苍,水茫茫》一文中的开篇文字:

“浩翰的宇宙在难以想象的岁月中发展、演变。某一个时刻,混沌苍穹突然发出了一种惊天地的声音。伴随着这声音,苦难的陨落开始了。当一束圣光划破苍穹的黑暗,当悲壮的声响呼啸着自天而降,当这天外造物最终变成一块真实的石头,当石头亿万年守望着一方山水,于是,人们就把这块地方叫做“陨阳”。陨落总是不祥的。兴许为了冥冥中的某种祈盼,兴许为了避免某种苦难,也兴许为了一种命运的寄望,又在某一个时刻,当地的人们就把“陨”字换了偏旁,写成“郧”字。于是,我的故乡“郧阳”就从远古中走来。千百年来,这颗星宿陨落的地方,携带着幸福与苦难,跨越历史,穿越时间。或缄默不语,或深情呼唤,或燃烧似火,或冰冷如岩;或忧或虑,或喜或怨……一块天火淬锻的石头,一块真实而艰难的石头,一块圣洁而发着哲学光芒的石头,照耀着鄂西北那一方天地,那一脉江水,也照耀着我。

   无论天涯海角,只要我一个人独自望天望云望夜空中的星月,我就望见了我的故乡——郧阳。”

有了这前边的所有铺垫,几年后,梅洁郑重向中国作协报上了《大江北去》的选题。她要为一直流淌在她梦中的江河和背负着千年苦难,而今为了滋润干旱的北方付出巨大牺牲的家乡人写一本书。

可命运似乎要考验一下梅洁。就在她为这本书做着准备时,她相亲相爱一生的丈夫被查出患了绝症。梅洁几乎被这个事实给击垮了。丈夫知道妻子的心事,说希望自己能再活五年,让她把老家的故事写完。面对一直依恋的爱人经受着病痛的折磨,梅洁的心都要碎了。她对丈夫说:“不!我不写了,大江北去还是东去与我有什么相干?”

丈夫终于没等到梅洁写完家乡的故事,就不幸去世在昆明至北京的列车上。那是他们夫妻平生有机会第一次结伴出行,梅洁带回家的却是爱人的遗体。这样的打击换成谁能够承受?

梅洁的天空一片黑暗。

痛不欲生。

肝肠寸断。

为了丈夫而想放弃的那个关于大江的故事却偏在此刻重又浮现。写这条江,已不单单是梅洁自己的心愿,它还是丈夫的遗愿。

在京西一处山清水秀之地掩埋了丈夫的尸骨后,梅洁在墓前默默放下一束鲜花,默默地哭泣,然后默默地转身上路,走向了千里之外的汉水源头。

梅洁沿着汉水整整走了一百天。

回到家中,身心俱疲的她被头痛紧紧纠缠住了。

不分昼夜。

每时每刻。

痛到绝望。

试尽一切方法无一奏效,便去向佛寻求帮助。

信仰佛教的妹妹选择在观音诞辰日,带她去了一次佛教圣地柏林禅寺。人山人海中,梅洁和妹妹在寺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被法师拉了进去。

一切像是天意。

从寺院回来的当晚,折磨了她几个月的头痛奇迹般地消失了。

梅洁说,这像是一次宗教的拯救。

《大江北去》便是这样在圣洁的佛光中完成了。

也许,我们在书中处处可见的那一片悲悯的背后,除了一个作家的思想情感之外,还有着梅洁那宗教般的情怀。

如果梅洁的书里仅仅只是唏嘘和伤感,那她就不会是一个合格的作家。她的书里还有着无限的激情和豪迈。她用大气磅礴的笔调讲述了为南水北调工程两度奉献了家园和土地的库区人民,记录了汉江沿岸几代人在半个世纪里经受的磨难和牺牲。也满怀希望和热情地写下了南水北调这一利在千秋的划时代壮举,表达了她对于人类生态环境的深切关注,使整部书有着史诗般的恢宏气势,读来荡气回肠。

梅洁在书中写道:“我想,在汉水进京时,我会是第一个到团城湖看水的人,我想我还会是看水人中第一个流泪的人……”

我对此深信不疑。

一个女人和一条江的情感,已是如此宿命地纠结在了一起。

后记:

自1993年至2012年,梅洁倾尽20年心血,以一个作家的情怀和担当,用女性的柔弱之躯,为一条江奉献了《山苍苍,水茫茫》、《大江北去》、《汉水大移民》三部曲。

2014年11月,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在北京出水。当干渴的北方终于喝到来自南方的甜水时,我们应当向奉献的南方致敬,同时也应该向始终关注着这条江的梅洁致敬。

(作家梅洁近照)

梅洁档案

湖北省十堰市郧阳人, 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河北省作家协会散文艺术委员会主任。国家一级作家。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首届“冰心散文优秀作品奖”,首屆“徐迟报告文学奖”、第八届“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地球的女儿奖”等数十种文学大奖的获得者,曾获“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称号, 著有《爱的履历》、《大血脉之忧思》、《苍茫时节》、《女儿的情绪》、《一种诞生》、《古河》、《并非永生的渴望》、《创世纪情愫》、《河边的寓言》、《生存的悖论》、《一只苹果的忧伤》、《大江北去》等诗歌、散文、中长篇纪实文学13部。

(图片来自作家梅洁)

作者简介: 向楠,女,河北省作协会员。生于50年代末。曾经插队、当兵、务工、经商,当过多年记者。著有《惊世救赎》、《看谁在线》、《中国女性个人奋斗报告.》等多部纪实文学作品,另在各类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人物专访等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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