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烟有望》(长篇连载)四卷 盗窃的荣誉 2
直属库来了通知,让非农业户口的都到直属库换证,肖承均到那里排队换了新的粮油供应证,说是证件可以继续使用,其实是直属库撒谎信,他们收了每一个客户3元钱,第二天直属库就关门大吉。当他回到学校办公室里,举着粮油供应本说:“这是最后的‘供应’”。而史红云坚持说:“将来还会用得着,决不会成废纸的”。
换本后的第三天,肖承钧在一家临街的面粉厂里,看到了直属库的娇嫩的酸奶小姐,她原是一直坐在办公室里为人开票据的,现在她头发蒙了面粉粉尘,白毛女一般模样。在一家服装店里,肖承钧还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头发油亮的老板模样的人。一个女顾主正摸着一件连衣裙与他侃价,另一个女人帮腔说:“质量没问题,绝对是厂家直销。他原是物资局的科长,他路子广,货真价实,绝对没问题。”
晚上,肖承均去街上散步,发现自发兴起了夜市展示着县城的繁荣,这所谓的繁荣与大量工人下岗不无关系。夜市初夏的晚上灯火辉煌,各种小商品摊位,不用担心有人收税。逛街的人自由徜徉,可以顺便买点东西,也可以什么也不买,自由轻松的走过大街随意观赏,每人都是夜市风景的一个部分,每人也都是观光游客。在熙熙嚷嚷的人群中,还出现了卖花姑娘的身影。
随着县域企业的陆续破产,县城国企的女工不再只瞄准机关干部,很多愿意找一个教师伴侣。教师有了自己的节日,“小气”、“穷酸”、“没出息”等说法似乎瞬间消失了。相对工厂企业,教育系统相对稳定,依身份吃饭,缺少竞争机制,消极的侧面和陈腐的人格依然存在,有点象春水中的浮冰,虽然没有完全解冻,但在融融的春水中,它已岌岌可危了。教育界应是最后的一艘方舟,四面八方的人,缘着血统、宗法关系,权、钱的等量代换关系,向这里聚拢来,抢购最后的船票。他们先是买户口,然后以低廉的价钱买取十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工龄,然后进入退休的避风港。
杨卫东校长尽管看不惯卖官鬻爵,购买户口,凭借权力随意安排人,但是他身在体制内有体制内的无奈,能在单位见着人领工资就不错了,工资表上明明是他的员工,他愣是从来不认识,原来,那是县里某位大领导的夫人。有一年,学校缺一个物理老师,他把申请递到教育局,局里一下就派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新来的物理老师,一个是胖少妇,人事科长说是给搭上的,她爹是某局局长。
因为胖少妇不能上课,就安排她到后勤工作。她胆子小,一个毛毛虫虫会吓得她浑身哆嗦。但她脾气很大,不论在家还是在单位,她一瞪眼,校长也没有办法。有一次她与别人一道拿铁锨整一块菜地,一会儿她就骑着木兰车回家给孩子喂奶了,到干完活也没见到她的人影,是别人帮她把铁锨扛回来。还有一次,后勤主任安排她浇花,她拿着水龙头,站在椅子上就晕晕乎乎地摔下来,住了几天医院。从这以后,别人不敢让她再爬高,可是若让她为别人扶椅子,她会站着就睡着,打起鼾来呢。
教导处办公室里,年轻的小郑正向袁至钢讨教如何当好班主任,如何能管住调皮的学生,袁至钢津津乐道地为他传授整治学生的方法,他说:“我班里那个穿迷彩服的学生,那家伙,他趁我往黑板上写字,冲着我的背做鬼脸,逗得全班学生笑。起初我不知啥事,又一会儿,我猛一回头,逮了个正着。我让他站起来,看他脖梗的筋硬梆梆,我就知道他不服气,我让他靠墙站着,鼻子尖挨着墙面,他一离开,我就扭他一把,扭这儿,这儿,”他指着腋下、腰间,“这些地方都是筋腱,扭一把,他就唉哟一声,这些地方扭一把好疼,还不留伤疤呢。”“怎么样,他服了吗?”小郑问。“就这么一次,他就服了,从那以后,他见了我远远地就叫‘老师’。会了吧,以后多学着点,别只傻看书,书看多了有啥用?”
“腐败反腐败,越反越腐败。看人家电业局那家属院,真是数一数二的。说是一个独院九千块钱卖给了职工,那房子五万块也不止呢。局长的房子就甭说了,看是平房,那地基、圈梁都是为了将来加盖小楼的,里面的装修要多好有多好。”来串门的甲壳虫说着,还给袁至钢抛了一个媚眼。
苗喜水从报纸里露出脸来,抢着插嘴:“那个粮食局长家,我亲眼见的,那家具,那穿戴,都是进口货,高档的很哩,”他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只有两件东西不是进口的。”史红云禁不住好奇地问:“什么东西?”“老婆、孩子。”全场人一阵大笑。“人家那家具,一张桌子就抵我们一年的工资。我们倒好,清水衙门,有职无权,省得犯错误。”袁至钢说。
肖承钧说:“我们的工资也说得过去,就是含金量太少了。”“还是当官好啊,来钱容易”史红云说。办公室里一片哑然。可以听到苗喜水翻报纸的声响,他看报纸,从来不看文字,只是看看照片。
又一天,甲壳虫踏进办公室便嚷道:“喂,听说了没有,粮局局长被逮了。”“什么?”袁至钢、肖承均、苗喜水和史红云都很惊讶。这时肖承钧也停下手中的笔,静静地等待着下文。“公安局的人可开了眼界,他们从局长家里搜出十多条纯金项链,是足金的,还有手枪呢?”“手枪?!”史红云简直惊呆了。她睁着无神的大眼,张着嘴耷拉着下巴,半天未眨眼。“史老师可要小心啊,你那当家的……”苗喜水有意识地点史红云。“俺那一口子,工人身份,想腐败也捞不着啊。”
教导处王主任说:“音美组没事了,政治组改到会议室里开会,”随着王主任,袁至钢嘀咕着与人们一同去了会议室。当他们开会回来,走在长廊里,袁至钢喜形于色,他一边走,一边对另一个年轻的老师说:“不错,搞教师培训班就得买点东西。买点参考书,一人买上2只好毛笔,弄上几盒扑克玩玩。”那个年轻小伙子说:“恐怕报不了。”他不屑一顾的样子,说:“心眼活着点,拐个弯不就行了。”
周一,有人叫袁至钢到杨校长办公室。五分钟后,他回到政治组的大办公室里,他的喜悦变为苦笑,面部肌肉有点痉挛,一脸尴尬,但他立即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妻管严的事情,他说:“怕老婆是爱,爱才会怕,你说是不是啊。”但是,大家还是能看得出他悲观的情绪。
第二天,袁至钢又恢复了笑脸,他要史红云甲壳虫帮下忙,史红云甲壳虫紧跟着他一起出去。当甲壳虫和史红云回来时,史红云说:“袁至钢把油印小报送到各个办公室”,她转头瞥一下甲壳虫,努一努嘴,说:“这不,还抓了一个帮忙的,夹一叠回来分给大家看”,甲壳虫立即红了脸,但是她立即爽快地喜着笑着跳跃着分给大家看,这是八开蜡纸油印手抄报,报上有文摘,有他人的散文创作,还有袁至钢的一首打油诗,写的是老虎拜猫为师的民间传说。
小报出得突然,谁也猜不透袁至钢怎么心血来潮编印了这东西,他似乎得到了杨校长的默认。面对拙俗浮浅的文字,肖承钧心里想:“难道他热起了文学?这哥们,怎么也一阵一阵的啊?”当袁至钢再次来到音美组,生性好显摆的甲壳虫正在朗诵袁至钢的伟大诗篇——
从前老虎拜猫为师,
老虎以为学成了蹿山越涧的技艺,
就想把猫吃掉,
却不料猫留了一手
猫爬上了树
老虎在树下干着急,
老虎说:求求您,是学生逗您玩
只怪学生不争气
至今还不会爬树呢
猫在树上大声说: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世人啊,话到嘴边留半句
千万别抛一片心!
教师节前的这天,袁至钢皮鞋乌亮,头发平齐,散着发油的香味儿,他神采飞扬,大步跨进办公室,脸肉横着,两眼似笑非笑。有人说光荣榜发下来了,在学校办公室里。老师们好奇地去办公室查看,唯独袁至钢似乎漠不关心,坐着不动,他从容地看起了手头的报纸。
“省级优秀教师,袁老师”肖承钧最先告诉袁至钢。“全县就两个名额,大喜呀袁老师,该请客了。”史红云说。同事们这才如梦方醒,原来送鱼送蛋送面条出手抄报是为了这个啊!袁至钢从报纸里探出头,不紧不慢地说:“是么,哈哈,这有什么,说吧,我请客,是吃糖还是喝酒?”史红云说:“我们不会喝酒,还是买糖吃吧。”
袁至钢大手掌从上衣兜里掏出几张钱,手指捏出一张拾元的交给甲壳虫:“好吧,小贾去跑跑腿,到学校西边那家店里买些酒心糖来,瓜子也行。”甲壳虫嘻嘻地买回糖来,大家分了吃着,有的班主任酸溜溜地夸袁至钢能干,袁至钢抿着嘴直笑,他不慌不忙地掸去袖口的粉尘,说:“这有啥呀,省级优秀也就这么一回事。”那位班主任说:“可不是,确实有区别。”“是有那么一点,”袁至钢笑成了弥勒佛,他还有点谦虚地说:“优秀和不优秀也就只差一韭菜叶子。”
人们不再说话,心里却是暗自好笑。教师节,卉丰中学的老师先到了县会议礼堂听了全县的优秀教师表彰会,其中提到卉丰中学省级优秀教师袁至钢。他获得觊觎已久的荣誉后,膨胀的欲望指向了权力的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