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经行

九月初三早八点,车子已经在仓颉公园边上等候,提前约好的人员也按时聚齐。下了半个月的秋雨终于停歇,天朗气清,那就迎着暌违已久的朝阳出发,开启一天美好的旅程吧?

出县城,过洛河,行行重行行,一路欢歌笑语,开赴仓颉庙。一行人几乎都是已多次到过仓颉庙的,但常来常新,每每都有新的发现与体悟。仓颉庙是为中华文字始创者仓颉而立的祭祀庙宇,最称奇者是庙中郁郁葱葱的四十八株古柏树,霜皮溜雨,虬枝盘旋,各呈奇态,树龄俱在两千年以上,最年长的已有近五千年树龄,刚好与仓颉造字的传说处于同一时代,见证着中华文明从上古洪荒走向灿烂辉煌的风雨历程。庙中现存最早的文字为东汉延熹五年(162年)所刻《仓颉庙碑》,记载了仓颉庙立庙纪事情况。最有名的碑刻是前秦年间所刻的《光武将军碑》,字体古奇处于隶楷演变之际,历经几次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传奇,又经康有为、于右任等文化名人的称颂誉扬而大名四海皆知。清代状元、陕西巡抚毕沅所题刻的碑型制最为高大。殿宇厅堂,宋元明清,历代屡有修葺,仓颉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的争论不重要,仓颉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仓颉祭祀是对中华文字所有创造者的尊崇与敬仰。清秋院落,古柏苍苍,碑版石碣,题刻累累,我们也穿上宽袍博袖的汉服,整衣肃冠,于古庙中虔心学习汉礼,一炷心香,祭拜仓颉。

出仓颉庙东北行数公里,于田畴沟壑边,巍然耸立着一段东西向土筑墙体,下阔上窄,高约五六米,长约七八十米的样子,沟畔立一石碑,记田野考古定为古魏长城遗址。墙西段下面被人开挖出一个门洞,清晰可见当年版筑土痕,层层累叠,穿洞而过,便由魏而至秦了。

春秋秦穆公时,秦晋联姻结好,但随着晋文公的去世,秦穆公雄心勃发,于周襄王二十五年(前627年)发兵,千里袭郑,中途灭滑,在崤之战中全军覆没,三主帅也被晋军俘虏。周襄王二十七年(前625年)不甘失败的秦穆公休整两年之后又以崤之战的败将孟明视挂帅伐晋,秦晋大军在如今仓颉庙西数公里的彭衙之地摆开战场,谁料晋军如打鸡血般勇猛异常,秦军再次大败,反而丢失了彭衙及汪地。孟明视在崤之战中逃回时曾对晋军说过: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所以,彭衙之战后,秦军被晋军称为“拜赐之师”。当然,秦穆公与孟明视这一对君臣也如打不死的小强般顽强,在随后的第三次出征伐晋中终于出了两次败仗之气,为崤之战中死难将士收骨归葬,这是后话。三家分晋之后,此段变成魏国与秦相接壤,征伐争战,势力此消彼长,虽边界无甚变化,但魏国是渐渐不能抗衡强秦,于公元前332年自郑而起,沿洛河至上郡筑长城以作屏障。所以苏秦曾语魏王:大王之地,西有长城之界。

从历史看,彭衙、仓颉庙这段在春秋战国几百年间一直为秦晋,秦魏的军事边界拉锯争战之地,战火所及,荼毒百姓,回望历史,千年狼烟征尘,惟余一段黄土默然而立。

继续东行,过孔走河,便进入澄县境内。孔走河据说是因孔子西行到此而得名,就目前所见史料而言,孔子当年周游列国,不过是在卫、曹、宋、郑、陈、蔡几个小国之间兜兜转转地绕了一圈而已。孔子西行,打算赴晋,到了黄河边上,望河兴叹: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命也夫?终因时运不济,连黄河也未过便折返而回。所以,孔子尚未到晋,又如何到得秦晋交伐的彭衙呢?不得而知。

经冯原,沿渭清公路北上,逶迤盘旋间,至壶梯山北坡。山道狭促,两边树枝剐蹭车辆发出刺耳的声音,一行人遂弃车而行。阳光明媚,天清气爽,柏树林中,山花烂漫,长幼相携,谈笑间,便已登上山巅。山顶平阔,西北角立一纪事碑,记一九四八年八月,国共两军曾在此发生激战,我军胜利,从而解放澄县合阳,一举扭转西北地区战略形势。众人在碑前展旗拍照时,一老年道士戴道士帽,白衣皂裤,粗布裹腿,扛一枯树枝于柏树林中缓缓行来,见众人喧闹,不发一言,绕过高墙,掷枯枝于墙角,入道院中,深掩柴门。

壶梯山,东、北、西三面坡势缓和,惟南面山势如削,与北面黄龙山脉似断似连,如飞来一山,傲然而立,因远观如壶,其势似梯而得名。明清时,壶梯山为渭北道教名山,宫观殿宇,香火甚盛。现存道院前面平台为原道观大殿殿基,建筑已荡然无存,南面有几级石阶尚保存完好。石阶两边各立一石碑,高两米余,取当地石材,石质不佳,风剥雨蚀,字有淹泐,但仍依稀可辨:大清乾隆十四年某月字样,两碑均正反两面满刻,详记当时修建宫观,附近村社赞助庙会及捐款人,可遥想当年盛况。石阶边上由石块券拱而成的窑洞全部坍塌,仅存残迹,已不知当年原有用途。登道观窑洞顶上,方看到窑洞布局四面连环,中空为一院落,院中一旧摩托。放眼之下,近处柏树苍苍,林涛如怒;山下道路隐隐,阡陌交错。极目苍茫,青天寥廓,唯独一种黄色瓢虫极多,甚是扰人,及下山,不复见道士出。

下壶梯山,东行穿原翻沟向刘家洼行,刚上原,路边已有车等候,引导至一台塬地,竟然是一古墓葬考古现场。地皮揭开约三十厘米,至原下葬时期地表。据考古队队长介绍,这是两周时期高等级贵族墓葬群,两个主墓,五十多个陪葬墓,两个车马坑,这一切显示出墓主级别是相当高。南北向,东西并排两个大墓将土方已经起开,推出了两头墓道,呈大中字形,南边的略小一点,总长64米,墓深达12米。主墓室尚未开掘,一个墓室为10*11、一个墓室8.5*10,墓室比前两年在韩城所发现的古芮国国君墓还稍大,可见其应当也是侯伯等级墓葬。几个陪葬墓打开一半,有两个已经挖掘到底,深十二米,能看到两个小型青铜鼎和青铜簋露出而未挪动位置,考古工作人员正在仔细的编号整理。如今国内考古工作,一直是跟在盗墓者的脚后面,此处也不例外,几个黑乎乎的盗洞洞口,刚好贯穿墓上,不得不佩服如今盗墓者的技术先进。从出土及追缴回来的盗掘文物看:有金器、青铜器、玉器及少数铁器,品类众多而且相当精美。

据《吕氏春秋》:周之所封四百余,服国八百余。《史记-陈杞世家》也载:周武王时,侯伯尚千余人,及幽、厉之后,诸侯力攻相并。从这两条信息可知,周朝立国之时,封国服国侯伯有千余个,而诸侯之间相互攻伐是从周幽王、周厉王之后开始的。对于这些在兼并征战中消失小的诸侯国,史家在记录时往往或因国小事微,不足齿列而不予以记载。在如今的考古发现中,这些曾经真正存于历史的小国才露出些许信息,如:湖北曾侯乙墓、河北中山王墓、四川三星堆遗址、宝鸡古鱼国,这些在史书中湮灭无闻的国家,一经出土,便惊艳了世人。

两周春秋时,史书中出现的虞芮争讼、梁伯芮伯朝秦等就是出现在关中东部几个诸侯小国虞国、芮国及梁国的事。地处黄河边的韩城据说就是梁国故地,梁国是周平王时所封,即少梁,受命立国者为秦国开国国君秦仲的小儿子康,为嬴姓而称梁伯。因为和秦国原是一家子,所以,梁国主要依附于秦国。由于梁国地处秦晋之间,也和晋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到了秦穆公时,秦国找了个借口,一下子灭掉了梁国和芮国,因此,梁芮距离应该极近。从史书看,梁国都城在今天的韩城市,但前两年却在韩城梁带村发现了芮伯的墓葬,这又不由使人疑惑梁国都城的具体所在了,而今,这个墓葬群在同一时期的梁国管辖境内,这应该是梁伯墓还是历史上不为人所知的一个诸侯国君墓?还得考古工作者的进一步发掘,期待主墓打开,能有青铜铭文的发现了。

好客的朋友将我们迎到距古墓群两公里的考古队驻地良周村休息,早已做好的澄县名吃麦子泡热气腾腾,缓解了大半天的奔波劳乏。闲谈中得知,这个村子北面有个明清古堡,而古堡北面竟有个秦汉宫殿遗址,这个消息使我们一行人忽然热情高涨。出村经古堡边,来到一片开阔平坦地带,今年雨水多行情不好,农田架上的葡萄还没采收完毕,一块东西向平地上荒草稀落,两边各一行柿子树,火红的柿子挂满枝头。经介绍,这片八十万平米的地带为东周至秦汉时期的一个大型宫殿遗址,这片连草也长不起来的荒地原来是宫殿殿基地,下面夯土层达三米厚,难怪什么也不长,耕种不了,千百年来谁也不要。这块地四周开出十几米宽的大壕沟,在周边发现了大量的板瓦、筒瓦、空心砖、陶制水管等建筑材料,另外还有“宫”、“貌宫”、“与天无极”、“千秋万岁”等一批珍贵的文字瓦当,这些瓦当有着明显的秦汉特征,但是,这么大的宫殿遗址偏偏也在秦汉史籍中查不出半点信息,另外,这遗址又会与墓葬群有多少承续关联呢?风吹柿叶无语,天边残阳如血。

夜色降临,行将归去,回思一天所见,尽与数千年前物事相关,观史察今,阅尽沧桑,忽然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聊作斯文,以记不虚此行。(谷风于听雨轩南窗,岁在丁酉冬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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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谷风,原名张国锋,一个喜欢文史的农民,诗词书画,止于自娱而不娱于众;随笔漫写,止于自思而不从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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