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静杀意和性别定式

在东野圭吾笔下,男人就好像是螳螂,而女人,既是利刃下被捕的蝉,又是他们身后的黄雀

“女人能竞选总统,也能抢银行。她们能开航天飞机、发明新技术、养育孩子、照顾家庭,也能实施诈骗案或者抢劫小老太太。换句话说,男人能做的,不管是好的、坏的,执法的、违法的,女人都能做。既然如此,为什么女性当侦探、受害人或者杀手还需要我们去想象呢?”犯罪小说作家凯莉·斯坦利(Kelli Stanley)曾经为一本关于如何创作推理小说的书籍撰文时,强调了那些业已形成的性别定式如何存在于犯罪、推理小说这一类别之中。

她指出,在那些故事中,女杀人犯通常是缺乏母性传统美德、用色相操控男人的无情杀手。她们常常被刻画成性感尤物,利用性却不享受性,十分清楚自己的诱惑力并对其进行有效的控制,从不允许自己在情感上屈服于她想要操纵的男人。而作为受害人的那些女性,则通常在明知有杀手出没,并且好几个朋友已经离奇失踪的情况下还独自走进地下室、废弃的房屋、停车场,她们的智商明显不如看着她们迈入圈套的读者。

她的描述很容易使每个人的脑海中都勾起一连串的电影画面或是文字片段。在大多数专注于考虑罪案轨迹的黑色故事中,女性的形象的确大都如此。比这些情节更相近的,是她们的作案动机,在“一战”和“二战”之间的推理小说“黄金时代”,几乎所有的犯罪都是谋财害命。直到我们开始沉迷于日本社会派推理小说,才终于看到女人犯罪的更多动因——东野圭吾笔下的恶女们所持的就是只有女性心理之下才会泛起的杀意。

东野圭吾的小说最初得到关注,写的就是女性犯罪——《放学后》的未成年少女杀人事件——因为被偷看,一定要杀死对方才有勇气继续活下去。他凭借这部作品获得了日本推理小说界最重要的新人奖——第31届江户川乱步奖,自此才决定开启职业作家生涯。而这部小说中凶手的作案动机,就曾因只有从少女的视角出发才能真正理解而引发过不少的讨论和争议。

仅仅因为被偷看,就到了一定要杀死对方的地步吗?这就是争议的焦点。即便被直接问到,推理小说家大概也不会愿意在小说以外掰扯自己的作品,东野圭吾就更不可能回答。他干脆说:“(关于《放学后》),我想写的就是出于普通人无法理解的动机而行凶的故事。”

真的无法理解吗?为了做出判断,恐怕我们首先要开启关键性的剧透。《放学后》中的两名死者分别是阴险的数学老师村桥和快乐的体育老师竹井,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拥有一个共同点——在射箭部社团夏天集训时曾一起查夜。那天晚上的事大致是这样的:房间里的惠美忽然发现有人透过门缝向内偷看,她慌忙去关门,看见了走廊上的村桥和竹井。

“也不至于非得杀人吧?”作为发现真相的旁观者,书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也抛出过和读者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如果被偷看时,惠美正在自慰呢?惠美首先的反应是自杀,也接二连三地付诸行动,她无法忍受两个老师从那以后看她的眼神,每天都感觉在被视线强暴。

杀人计划是惠美的好朋友惠子制订的,她有点儿像是惠美的另一重人格。虽然同样消极,但与惠美对伤害的逃避不同,她的选择是面对。解释杀人动机时,她说过这样一段话:“在你们看来,这也许没有什么大不了,因为你们觉得现在的女生还有出卖身体的。但这完全是两码事。有一段时期我也想过去出卖身体,却绝对不愿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被人偷看。”这个16岁少女说得没错,那就是东野圭吾口中那些“普通人”的想法。

在普通人眼中,她们的反应始终是一种过度的自我保护。对极度敏感的青春期少女来说,“最重要的是美丽、纯粹、真实的东西”,也只有对于她们来说,那些是“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东西”。惠子问过惠美害不害怕,她回答说:“只要闭上眼,回想这16年来开心快乐的事,然后再想那次集训时发生的事,很奇怪,心里会涌上一种冷静的杀意。”

在此后的作品中,东野圭吾陆陆续续塑造了很多女性形象,评论者们甚至认为,他几乎在笔下构建了一部“女性讲义”,以此来表达他的“女性立场”。他在2008年发表的小说《圣女的救济》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这一次的谋杀发生在一对夫妻之间,丈夫真柴义孝在婚后一年向妻子绫音提出离婚,按照他在婚前制定的“游戏规则”,妻子在一年内没有怀孕,二人就要分手,进入新的生活。对他来说,孩子是婚姻的一切意义。“时限就快到了,麻烦你收拾一下准备离开这里吧。”他以纯粹的公事公办的态度对妻子下最后通牒。绫音对此只提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在分手之前,她要离开家两三天。独自一人在家时,义孝死了,他的咖啡被检测出砒霜。

毫无意外,凶手是绫音,破案的过程也不必再赘述。最重要的真相是,绫音在两人刚刚结婚时就在净水器中放入了砒霜。她既是义孝的妻子也是掌握他命运的人。她过着一种在观察的同时考虑是否要对他加以惩罚的生活——只要丈夫对她的爱不变,她就会一直不让任何人接近净水器。义孝始终认为自己是为了实现人生规划可以不顾一切的人,其实绫音才是。对她而言,所谓婚姻生活,就是守护站在绞刑架下的丈夫的日日夜夜。“女人这种生物真是可怕,竟然会想出极不合理又充满矛盾的杀人手法。”这是书中破案者的感叹,或许也正是东野圭吾本人的观点。

犯罪小說作家凯莉·斯坦利

日本电影《拂晓之街》(2011)剧照,该片改编自东野圭吾小说《黎明之街》

《犯罪心理学》一书中关于人格异常的表现有这样两段描述:“女性人格异常的表现往往更加隐蔽,在对他人进行攻击、利用或操纵的时候,通常会采用技巧。”“男性人格异常者,倾向于直接的、身体的攻击,追求权力和地位,因此他们的伤害更明显,更容易被注意,被正式记录。”熟悉东野圭吾的人,很容易将《白夜行》中的男女主人公亮司和雪穗在此对号入座。

这本书中那个始终在追踪真相的老刑警笹垣把他们二人的关系说得更加形象——枪虾和虾虎鱼。“枪虾会挖洞,住在洞里。可有个家伙却要住在它的洞里,那就是虾虎鱼。不过虾虎鱼也不白住,它会在洞口巡视,要是有外敌靠近,就摆动尾鳍通知洞里的枪虾。”在他们二人合作无间、互利共生的关系中,亮司始终用极端的手段暗暗守护着曾在幼年就受到男人性侵害的雪穗。雪穗既是命运悲惨的受害者,又是在此后的人生中,通过亮司对身边人施害的隐藏着的狠角色。

在一次采访中,东野圭吾被问到为什么会创造出像雪穗这样的女性角色,他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顺着记者的提问谈论自己的女性观,而只是说小说中人物的存在只有一个理由,就是为了展示创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他的女性角色也不例外。他希望借助她们展现一些复杂的东西,她们也因此变成了我们看到的模样。但他补充道:“有人说漂亮的女人是魔鬼和天使的结合,某种角度上,我同意这个说法。”

他的确写过很多这样的漂亮女人,她们大多不甘屈服于男性或社会对她们造成的伤害,她们报复,并总是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展现出一种强大的控制欲和掌控力。社会的现实、生活的真相使她们不可能始终作为天使存在,但出于自我保护的施害又很难让她们被看成绝对的恶魔。而男人,在书中作为女人大多数伤害的最初制造者,他们残酷地改变了女人的命运,但与此同时,又牢牢地被这种原罪导致的复仇所左右。在东野圭吾笔下,男人就好像是螳螂,而女人,既是利刃下被捕的蝉,又是他们身后的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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