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的“褶子”创想
法国哲学家德勒兹被誉为创制概念的实践哲学家、空间哲学家、游牧美学家,他还是法国影响巨大的后现代哲学家。德勒兹善于将晦涩的哲学思想通过愉悦的艺术元素,进行生动直观的解读,其理想是实现艺术、科学与哲学的统一联盟。他于1988年创作的《褶子:莱布尼茨与巴洛克风格》(The Fold. Leibniz and the Baroque),便是试图寻求哲学与艺术间融合的关键一步。正如书名所显示,“褶子”概念的诞生,是其在探析17世纪德国理性主义哲学家莱布尼茨哲学的过程中,巧妙地融入巴洛克艺术风格,并赋予其数学寓意的成功实践。
概念使哲学具有温度和审美气息
《褶子》后记中点明了德勒兹的治学理念:“哲学研究就是创制概念,哲学家就是概念劳动者,如同伐木工人或工匠。”德勒兹一生执着于创造哲学概念,如欲望机器、逃逸线、褶子、无器官身体、游牧民族、内在性平面等。这些词汇原本是文学词汇或日常生活词汇,经过德勒兹的重新阐释,实现了意义的根本性转变。
为什么德勒兹热衷将文学概念改造为哲学概念?他在《哲学与权力的谈判》中给予回答。德勒兹认为“概念创制”有三个作用:第一,“概念”赋予哲学以“情感性”。“概念唤起新的感知、情感”。德勒兹青睐于“创制概念”,使哲学具有温度与审美气息。第二,“新概念”应“当下问题”而生,须与时俱进。第三,“概念”经过创造易于突破学科界限,与艺术、科学结成新联盟、产生新思想。克莱尔·科勒布鲁克也在《导读德勒兹》中提到,被创造出来的概念在与其他概念的遭遇中产生了新的生产链接。
德勒兹将新概念的创造过程比喻为“内在性平面”的级数更迭。他认为,概念不是重复性和系统性的客体,相反,“有一种作为概念的乘方的重复”;同时,关键概念应该呈现为创造、潜能、事件,而非再现。因此,德勒兹进行概念创造的途径,主要是通过借用旧词与创造新词这二者的结合。概念并非普通、有限的汉字词语,可以在原有语词基础上进行概念的替换或孵化,给予其崭新的诠释与再造。
现实世界是无限展褶的过程
德勒兹创造“褶子”概念的主要目的,是使其取代莱布尼茨的“单子”概念,进而作为世界最小单元。单子作为形而上学的点,被莱布尼茨看作世界的最小精神实体。不过,其忽略了点与点之间的互动中介,以及“点”存在可被继续分割下去的可能。德勒兹在莱布尼茨基础上更进一步地思考:如果把“点”继续无限划分下去,可以看到无穷弯弯曲曲的“小螺旋”,这些“褶子”不是规则性的对称样式,而是一直处于变异中、生生不息的曲线。我们的生活世界,小到微粒,大到宇宙,无处没有褶子。褶子是物质与灵魂的结合,是实现了心身交融的载体,是在差异与更迭中载向无限的“永动机”。
褶子从何而来?德勒兹强调,褶子不同于单子诞生的“神性一刹那降临”,褶子具有自生性,褶子即世界,万事万物皆由褶子构成,四面八方皆褶子,无所谓第一个起源,褶子始终处于外界联系中,褶子不断创生褶子,直至无穷。书中呈现“褶子”诸多相似的表达,例如弯曲、折叠、回迭、变异等。这些近似的词汇均体现“褶子”的样态,它就是一个不断折叠弯曲的操作过程。“褶子”兼具单子特征与巴洛克风格的双重意境。
“褶子”的特征如下。力学本体性与双重实体性。褶子哲学象征着无限流变与迭合,持续性变异自身、保存自身、延续自身。从力学角度看,褶子具有本体论意义,褶子本身就是一种无穷作用力。褶子深入到单子绝对的内部,是单子内在结构的展开,在“透视”的作用力下无限交叉、回折、展缩。
弯曲性与延续性。“无穷弯曲、弃绝直线”是褶子的核心特质。崔增宝在《德勒兹与单子世界的复魅》中提到,“弯曲是褶子的内在因素”。同时,基于微分无穷小量的持续性,褶子活动具有延续性与无限延展性。造成褶子间无穷折叠特性的正是“灵魂”之力,通过展开褶子,灵魂得以存在并获得一个无限包含的世界。这个灵魂空间无边界、无轮廓,有的只是弯曲性与无边际性。
差异性与流动性。一弯、一叠、一皱、一弧这些看似渺小的单纯、简易的改变,实则构成事物间细微差异的最小单元,此刻也伴随着作用力的方向与样式的变更。每个褶皱都各具差异,形象阐释了宇宙万物的特殊性与持续动态的生成性。褶子点互为交叉、相互缠绕,构成了复杂世界。
无穷褶子的重要功能在于快速地“穿梭”出“分隔域”,将物质和灵魂、外表和封闭的房间、外部和内部分离。褶子之折意味着有“折痕”与“折面”的诞生,它将世界截然分成一个“显”世界与“隐”世界,展开褶子意味着将潜在世界凸现为现实世界。无限展褶的过程,将开启人们对世界由模糊到清晰的认识。
褶子哲学与巴洛克艺术的融合
德勒兹在书中阐释了褶子哲学、单子哲学与巴洛克艺术之间的互释与融合之路。出于对法国流行的巴洛克艺术的熟悉,以及试图打破莱布尼茨哲学中所固有的形而上学的单调色彩,德勒兹将巴洛克式风格的艺术与时俱进地嵌套,进而塑造了一个异于莱布尼茨单子论的迭代式褶子哲学。
首先,德勒兹强调巴洛克艺术对事物潜能的释放:“无穷迭代”与“界限消除”。巴洛克风格主张艺术作品的运动感与流变性,与万物的本质属性无关,其弃绝平直、方形线条,崇尚弧形、圆滑的轮廓,均与褶子的特征不谋而合。正是这种独特的规划,带来空间界限的消除。无界限,所以畅通无阻,留给人们更多的是永恒流动性与交叉性。因此,当固体艺术变异为川流不息的流体时,万物皆动,万物皆过程。其次,德勒兹以巴洛克艺术视角解读莱布尼茨哲学,寻求形而上学与艺术间的互释。德勒兹将巴洛克艺术风格与莱布尼茨单子相融合,将“无限迭代”性质赋予褶子,把它改造成一个兼具艺术与哲学色彩的概念,试图将其取代单子,以此赋予莱布尼茨单子哲学全新的内涵与意蕴。
虽然德勒兹将巴洛克艺术因素融入褶子性质中,为理性的褶子概念加入人文气息,试图促成艺术与哲学的互释与统一。然而,一方面,非理性因素与理性因素间的鸿沟依然存在,在观照哲学概念时,我们关注更多的是其哲学意义与概念内在演化历程,文学艺术意境层面的补充多被归为实践维度,而非哲学概念本身的内在性质。德勒兹忽略了将艺术色彩或数学公理等,添加到哲学概念时的契合度与技巧性。因此,读者在理解褶子概念时依然会感到很吃力:越是试图靠近,越感觉朦胧,大多读者更多凭借哲学功底与想象力的结合进行把握,容易引发较大分歧。
(本文系中国人民大学科学研究基金(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21XNH20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