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是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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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一直不明白，《红楼梦》第45回中，为何要花那么长的篇幅，写赖嬷嬷对她即将当州官的孙子的一番唠叨。
尤其是那句“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颇耐人寻味。
读了很多遍后，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秘密”。
这个秘密是，显赫的江宁织造曹家，其实也和赖家一样，只是一个“奴才”。
可惜，被抄家前的曹雪芹，不也和赖嬷嬷的孙子一样，哪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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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嬷嬷的原话是这样的：
“哥儿，你今年活了三十岁，虽然是人家的奴才，一落娘胎胞，主子恩典，放你出来，上托着主子的洪福，下托着你老子娘，也是公子哥儿似的读书认字，也是丫头、婆子、奶子捧凤凰似的，长了这么大。你那里知道那'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只知道享福，也不知道你爷爷和你老子受的那苦恼，熬了两三辈子，好容易挣出你这么个东西来。到二十岁上，又蒙主子恩典，许你捐个前程在身上。你看那正根正苗的忍饥挨饿的要多少？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如今乐了十年，不知怎么弄神弄鬼的，求了主子，又选了出来。州县官儿虽小，事情却大，为那一州的州官，就是那一方的父母。你不安分守己，尽忠报国，孝敬主子，只怕天也不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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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理解这段话，得先从赖嬷嬷说起。
赖嬷嬷虽是贾府的奴才，却非等闲之辈。因为她是贾政的奶妈。
贾府规矩，年高伏侍过主子的老佣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
比如第43回，贾母召集合家女眷商议给凤姐过生日时，命人拿几个小杌子来，给赖嬷嬷等三四个年高有体面的妈妈坐。而尤氏、李纨、凤姐等年轻的媳妇们只能在地下站着。
既然赖嬷嬷是贾政的奶妈，那么，赖嬷嬷的儿子就和贾政平辈，孙子自然就和宝玉平辈了。
如果宝玉的原型是曹雪芹，那么，这一切就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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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著名史学家、耶鲁大学教授史景迁写过一本研究曹家和康熙关系的书——《曹寅与康熙:一个皇室宠臣的生涯揭秘》。
这是一本考证严密的史学专著，详细论证了曹雪芹的祖父——曹寅的人生，真实再现了曹寅作为康熙家臣和耳目的秘密生活。
曹寅和康熙到底是怎样的关系？简而言之，曹寅的母亲是康熙的奶妈。曹寅和康熙是喝同一个母亲的奶长大的奶兄弟。
曹雪芹的祖上是满清贵族的内务府包衣，即奴隶，跟随满清贵族入关。
1654年，爱新觉罗·玄烨出生。按清朝制度，凡皇子、皇女出生，一律在内务府三旗（镶黄旗、正黄旗、正白旗）包衣妇人当中，挑选奶妈和保姆。
曹雪芹的曾祖父——当时担任内廷二等侍卫的曹玺的妻子孙氏，光荣当选为玄烨的奶妈。
4年后，1658年，曹玺和孙氏生了曹寅。从此，曹寅就成了玄烨的童年玩伴。
1662年，8岁的玄烨登基，年号康熙，史称康熙大帝。
他在位61年，直至1722年病逝，开启了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康乾盛世。其在位时间之长，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身在皇家，皇子之间，为了争夺皇位而勾心斗角，很难拥有真正的亲情。
反而是没有利益冲突的奶妈的儿子，朝夕相处，陪读陪玩，时间久了，结下了胜似兄弟的深厚友情。康熙和曹寅，就是如此。
1675年，17岁的曹寅深得康熙信任，当上了康熙的御前侍卫，相当于现在的贴身保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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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说说改变曹家命运的“江宁织造”，又是一个怎样的官位？
1663年，康熙任命他的“奶爸”——正担任内务府营缮司郎中的曹玺为江宁织造。
关于江宁织造，人们知道的，是负责置办宫廷里和朝廷官用的绸缎布匹。人们不知道的，其实是处理皇帝交给的任何差使。最关键的，是要充任皇帝的耳目。
说白了，江宁织造是康熙安插在南京的一个重要密探。
曹玺从皇帝身边的一个奴才，一跃成为一方大臣。他对康熙的感恩戴德之心，可想而知。
果然，他不负圣恩，全力以赴，忠实勤奋，办事利索。康熙对他宠信有加，又赏蟒袍，又赠一品尚书衔，并手书“敬慎”的匾额赐他。
1684年，劳碌了21年的曹玺，积劳成疾，死在江宁织造岗位上。康熙南巡至南京时，特地亲自到江宁织造署慰问曹玺的家属，还特派了内大臣去祭奠他。
1690年，曹寅结束了御前侍卫的工作，被康熙派往苏州，担任苏州织造。
两年后，调任江宁织造。从此，曹寅和他的儿子曹颙、曹頫，连任江宁织造36年，直至1728年被抄家。
自曹玺担任江宁织造以来的半个多世纪中，曹家享尽了康熙的宠信和恩典。特别是曹寅，一生两任织造，四视淮盐。
康熙六次南巡，有五次住在曹家（四次在南京接驾，一次在扬州接驾）。《红楼梦》中提到的贾妃元春省亲，其实暗指康熙南巡。
曹寅的实际工作，已远远超出了江宁织造、巡盐御史的本职工作；他从皇帝那得到的信任与器重，也远远超出了一个地方督抚能得到的。
1712年，曹寅病危，康熙特赐当时十分罕见的西药奎宁，并派人星夜兼程由北京送到南京。可惜药未到，曹寅已卒。
康熙和曹寅之间延续了一辈子的感情，深厚到常人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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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寅死后3年，1715年，曹寅的孙子曹雪芹出生在江宁织造府。童年的曹雪芹，亲历了一段锦衣玉食、烈火烹油的生活。
曹寅死后10年，1722年，当了61年皇帝的康熙大帝去世，四阿哥胤禛继位，即雍正皇帝。
其实，曹家的所有风光，都是因为有康熙的恩宠和庇护。曹家自曹玺开始就是康熙的亲信，且一度和废太子胤礽走得很近。
随着康熙的去世、胤礽的废除、雍正的继位，曹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封建帝制时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人，谁不是皇帝的奴才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治斗争，本就不需要什么理由。
雍正继位后，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巩固自己的势力。要一个奴才的身家性命，对皇帝而言，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生杀予夺，全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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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去世6年后，1728年，曹寅嗣子曹頫终因经济亏空、骚扰驿站、转移财产等罪，被革职抄家。
曾经享受浩荡皇恩的曹家，一夜之间，家破人亡。那些曾经的繁华，如梦似幻，转眼之间，烟消云散。
这像极了《红楼梦》的结尾——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对13岁的曹雪芹而言，那种从巅峰到谷底、从繁华到幻灭的巨大落差，该是一种怎样的生命体验？不曾经历者，恐怕无法感知分毫。
年幼的他，随家人迁回北京老宅，后又移居北京西郊。据说曾一度沦为乞丐，后靠卖字画和朋友救济为生。
曹雪芹的所有美好记忆，都停格在了南京的大观园，停格在了那个青春年华。往后的岁月，对他来说，只是苟延残喘。
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或许只是为了将他亲历的家族故事写成一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红楼梦》。
于是，穷困潦倒中，他倾尽一生心血，写下了八十万字的《红楼梦》。“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当曹雪芹写下赖嬷嬷对孙子说的这番话时，我想，他的心底，一定在滴血。
他终于知道“奴才”两字是怎么写的了。可惜，一切都为时已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