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里 | 禄永峰
风吹过村庄,一个孩子,包括我自己,在黄土高原,不经历几场像样的风,还能拥有一个像样的童年吗?!
风声里
文/禄永峰
风吹过村庄
村庄多风,村庄也多黄土。当教室外刮起大风,小学地理老师问我们谁知道村庄的黄土是哪儿来的。黑娃说是他爹掏井掏出来的。狗蛋说是他爷挖窑洞挖出来的。我说是俺家羊圈、牛圈和厕所里攒的。老师却说,村庄的黄土与风有关。村庄的黄土来自很远很远的沙漠,是一场接着一场大风吹来的沙粒,沉淀堆积而成的。我们似乎不约而同地认为老师是故意逗我们笑。我们说要是有那么大的风,那早就把我们吹上天了。
风是不会把我们吹上天!但黄土高原上的村庄,太招风了。大树招风,高粱招风,牛羊招风,鸡狗招风。水渠、鼠洞、陶瓷罐子,角角落落都招风。就连懵懵懂懂的我,也招风。走进风,不是我把风绊倒了,就是风把我绊倒了。风似乎总是闲不住。有事没事和我一块儿总是喜欢出来溜达。忽而村东头串串,忽而村西头串串。冬天吹,夏天吹,秋天吹,春天也吹。风是村庄的一部分。我把风装进口袋里。我把风装进头发里。我跟着风奔跑,风也成了我成长的一部分。
我诧异的是,风像长了腿一样,我能到的地方,风能到;我到不了的地方,风也能到。比如我家窑洞顶周围的树梢上,我常常昂头张望上面的鸟窝。鸟窝里有不会飞的小鸟,我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只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鸟,是在跟风打招呼吧。我一次次看见鸟窝里,一只只小鸟在风中欢快地飞走了。一定是风牵走的。鸟飞走了,我看见柴火垛的顶上,长出了白白的蘑菇。那蘑菇像白云那么白。像云一样白的白蘑菇,在风里一天天摇摇晃晃着。我担心它会不会掉到地上摔碎。柴火垛太高了,我太矮了,我怎么也爬不上去。我总想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把那颗白蘑菇采摘下来。
我开始想,是不是风让小鸟学会了飞翔,又是不是风让那颗白蘑菇的根须深深地扎进柴火垛里。事实上,风的心思我捉摸不透。风不可能一直跟着谁,风一定有风的事情,它要么悄悄地躲在哪儿歇息,要么它还要忙着赶路去村庄别的地方。对,风最喜欢紧贴着村庄的地面赶路了。最先是我两只鞋子上的两块破洞露出的两枚脚丫子,感觉风贴着地面走。我眉毛动了,我头发动了,连我的两个脸蛋子也酥酥的,风似乎跟我长一样高的个。我常常陶醉于这样惬意的场面:风跟村庄纠缠一起的白云窃窃私语,风跟白云纠缠一起的羊群窃窃私语,风跟羊群纠缠一起的草地窃窃私语。多么美好的村庄,多么美好的童年。
只是,云一旦跑起来,一旦向村庄压下来,风往往也会追随着云的步骤跑起来。风要在村庄的大地上留下一些痕迹,证明自己曾经来过村庄。我笑风太傻了,为啥不像鸟一样的飞过村庄,飞过我牵挂和担心的那颗白蘑菇呢。明明是一堵墙,风却心急火燎地撞了过来;明明是比我还高出多半身的玉米地,风却一股脑儿地冲了进去;明明是麦收过后不久直戳戳的麦茬晾在那儿,风却不顾疼痛地趟了过去。风赶起路来比谁都着急,谁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就跟谁较劲。树上那么繁的叶子,它不仅扯下叶子,甚至弄断一些嫩枝。就连村庄雨水冲刷形成的那孔长长的过水洞子,风也不分先后的一拥而过。我站在出风口,被涌出的风撞了个满怀,整个人瞬间像被人迎面泼来一盆盆水,冰冷而有力。
一年或许就那么一场风,或者几场风,吹落了村庄无辜的果实,吹落了村庄无辜的叶子,吹折了村庄无辜的树枝。风为什么这么淘气呢,风为什么这么教条呢,风为什么这么不谙世事呢。它不会象征性地吹一吹,吹过村庄,把叶子留下,把树枝留下,把果实留下。风的脾气,村庄人都懂。没有谁会想着把风逮住揍一顿。不想揍风也就不想怀恨风。村庄人被风吹的一辈子,甚至琢磨着风的好了!没有风,打麦场上那一颗颗饱满的麦粒,怎么能够借风跟麦皮分离;没有风,村庄那孔长长的排水洞的洞壁,怎么能够在雨后那么快风干;没有风,村庄一代代人遗留下来的那一孔孔黄土窑,怎么能够如此经久耐用,并让村庄漫过人间烟火。
一天,我庆幸地发现,我在一场场风中担心的那棵树上的鸟窝和柴火垛上的那颗白蘑菇,风竟然真的能够把它们都留下来。
风吹过村庄,一个孩子,包括我自己,在黄土高原,不经历几场像样的风,还能拥有一个像样的童年吗?!
带风的游戏
夏天的风停下来,几天不吹,村庄到处都是翠绿色的,干净得像被雨水清洗过一样。我们童年喜欢玩的不少游戏,一个个都带着风。这些风,跟吹拂过村庄的一场场风不同,它是游戏自身发出来的一种特别的声音。一回想昔日的游戏,这种声音便在耳畔响起。
打土仗,几乎是北方孩子们一个随时随处都可以进行的游戏。游戏规则以一方用土疙瘩打退另一方为赢。每个土疙瘩鸡蛋般大小。太大了,扔不远,击不中目标,即便能够击中,杀伤力太强,容易将伙伴打伤。所以,土疙瘩宜小不宜大。打土仗,两人便可以开战,人多了,平分人力进行。黄土高原上的村庄,最不缺的就是遍地的土疙瘩了,土疙瘩成了投向伙伴们的武器。这些土武器若打在对方身上,自然很疼;打在头上,轻则起包,重则流血。双方一旦开打,土疙瘩便像子弹一样射向对方,大家边躲闪边迅速捡起土疙瘩扔向对方。我听见一个个土疙瘩从自己耳畔飞过,发出风一样的声音。有时候是“嗖”的一声,有时候是“嗖嗖嗖”的几声。我们想灵活躲避对方扔来的土疙瘩,不仅要靠眼睛,还要靠耳朵,可谓“眼疾耳快”。否则,又一个伙伴一定很快会在战事中“阵亡”。自然,这种游戏是危险的,搁在今天,大人们是绝对不允许的。我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孩子是结实呢,还是灵活度很大,一块块土疙瘩打不着?现在闭上眼睛想一想,“嗖嗖嗖”的土疙瘩像子弹一样射向自己,着实令人害怕呢!
那时候,我们打的一场场土仗,并没有因为危险而停下来。
本是风和日丽的天气,却硬是让我们打土仗打得乌烟瘴气。这时候,不是一方将捡拾的土疙瘩扔完了,就是一方实在招架不住举手告饶了。双方伙伴个个灰头土脸,头上流淌的汗水在脸上流出一道道泥痕。在阳光下,满脸满身的泥土,用力拍打几下子,整个人又被飞舞的黄土包围。我不知道,黄土高原上的孩子,他们的鼻子嘴巴头发要吸收多少黄土,从他们的衣服上又能掸出多少黄土,又有多少带风的游戏离不开黄土呢?
村庄里,那些一层一层的梯田,从上面一层走到下面一层,大人们都是绕到地头走下去。而孩子们硬是要跳下去,觉得跳下去是捷径。高度嘛,低则一米多,高则三米有余。几个孩子并排站着,弯腰朝下瞅瞅。一个孩子问谁敢和他一起跳。有孩子说,这有什么不敢的,我还跳过比这高的!说着,朝前一步,双脚腾空,“通”的一声,跳了下去。跳下去的孩子,地上踩踏出两个深深的脚印。跳下去的孩子跑到一旁,朝上面的孩子喊,跳呀,谁不跳是怂包。上面的孩子看到跳下去的孩子没事,“嘣嘣嘣”的一个接一个像弹出的石头一样,“通通通”的一个接一个落地。我跳出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飞起来了,两个胳膊像小鸟的翅膀一样展开来,耳畔一股股风“呼呼呼”的吹着。
好些年,不知道是村庄太安静了,还是孩子们的玩具太单一了,从泥土里也能探索出发声的游戏。这些能够发声的游戏,自然也是带风的。比如,用黄土和泥巴做摔炮。做法极其简单,将黄土和成泥巴,不软不硬,太软太硬都摔不响。和好后,用手将泥巴捏成一个圆形的烟灰缸形状,倒扣着使劲摔下去,底部冲裂开的口子越大,泥巴炮的声音便越响亮。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使劲摔下去,一声接一声酷似连环炮。一次,我摔下去的时候,却成了哑炮,遭到大伙嘲笑。我知道,我的泥巴炮之所以摔成了哑炮,不是泥没有和好就是摔歪了。于是我把泥巴揉了再揉,捏成又一个烟灰缸型的泥炮。这次摔下去,不但响了,而且几乎把整个底冲的全部裂开了。我感觉星星点点的泥巴有力地飞溅到我的脸上,像风吹着村庄的泥土打在脸上一样麻麻的。我想,这泥炮里一定钻着一股风,我把泥巴炮摔到地上的瞬间,是风把泥巴炮的底部冲裂开的。泥巴炮的声音,正是凭借着风发出来的。
在黄土高原上的村庄,风的神奇不只在一个个泥巴炮上。比如,风把雨点吹斜,风把树叶吹落,风把大树吹歪,风把大山吹绿,风把孩子吹跑,风把土墙吹残。风吹到哪儿,哪儿就不全是风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是不一样的。比如风吹到泥炮里,风就变成了泥炮的声音;风吹到雨滴上,风就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风吹到落叶上,风就变成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风吹到村庄,整个村庄的泥土都欢快地叫起来了。
那么,如果有一股风吹到纸上呢,风又会变成什么声音呢?取一根细绳子,一头系上一小块石头,将一块正方形的薄纸(最好是作业本纸)对折成三角形,轻轻地夹在靠近石块的位置。然后,手持着绳子的另一头,缓缓地抡起来,加快转速,抡得越快,纸发出的声音越大。这声音,正是风吹到纸上发出来的。这也是我记得的一种带风的游戏。
黄土高原上的村庄,多风,多土。正是这些风和土,能够使一个村庄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些带风的日子,包括自己玩过的一个个游戏。
本文选自散文集《风吹过村庄》
黄山书社2021年5月出版
延伸阅读
散文集《风吹过村庄》是一个人写给村庄的图书。作家以甘肃陇东黄土高原乡村为坐标,儿童视角贯穿始终,语言机灵,充满童稚气,全书富有童真、温暖和乡土之美,作品细腻、明亮、纯净、深邃,多维度描绘了黄土高原上一个个原生态的村庄和精神的家园。
作家带领读者一同捕捉、体会村庄的温暖记忆,回味独特的具有地域风情的生活风物,以激发读者心灵上的共鸣,复原现代人乡愁记忆的精神慰藉。用一幅幅风景画、一帧帧风俗图谱写了黄土高原上的田园牧歌,达到了一种诗情画意的境界。全书分为三辑,收录了45篇散文。装帧设计精美,文内插入版画,直抵黄土高原的粗犷、神奇之美。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徐可、《美文》杂志副主编安黎、河南大学教授刘军共同推荐。
本书已在京东当当淘宝等各大电商平台上架。
禄永峰,甘肃庆阳市人。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飞天》《安徽文学》《湖南文学》《湘江文艺》《天津文学》《作家文摘》等文学期刊发表散文30余万字。有作品入选散文作品集。现供职于陇东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