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远去的老蚌埠立块碑吧
华盛街被拆去之后,我在更西边的地方看见了它的前身。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哪一年了,也不知这是哪一条街。
看自己的相貌至少已有十年之久了,故意抽去照片的色彩,让它更接近华盛街的旧貌。
想想也是奇怪,从不到20岁离开蚌埠,到去年退休开始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其间就没有做过我出生的华盛街的任何梦,竟一次都没有。
童年、少年时代的情景会经常出现在梦里,但大多是坐在考场里,为做不出数学难题而惶恐不安。数学孙立均老师藏在眼镜后面的嘲讽笑容,像一座山一样压在头上;或是出现高考考场场景,一道题憋得尿急,人几乎要崩溃。
一下子被惊醒,半天才能回过来神。
华盛街其实给我留下了强烈的心理刻痕。
每当走到一个有石板街的地方,我都会沉陷在里面,很久走不出来。那是我走过次数最多的街,多到闭着眼不用数步子就知人到了哪里,那里有什么。
宽宽的石板条,有点打滑;四边用水泥凝固着。街两边都是昏暗的灯,从伸向街里的商户的棚子内照射出来,烛光一般微弱。
它是蚌埠最古老的一条小街,在大马路和二马路之间,东西走向。二马路往北,它还有条姊妹街,叫华昌街。那是条曲型街,向北脚伸到人民电影院,然后在电影院门口左拐;西向通往青年街,直冲着航运公司大门。
它俩都是石板街。
早晚人稀的时候,有着铁掌、铁钉的皮鞋踏在上面,会发出脆响,时高时低的如同木琴键盘一样敲击出声音。
“有一天,我会好好的写写这座城市。”
那是母亲过世,办完丧事,我坐火车经过蚌埠大铁桥,看着破落的一号码头,看着浑浊的已经消失了点点白帆的淮河水,在心里刻下了这句话。
这句话好像墓碑一样庄严肃穆。
夕阳印在河面,碎金一般的闪烁;我趴在咣当咣当吃力的慢跑着的老绿皮火车车厢的窗户上,许下了这个愿望。
那时我还不知要写好这座城市,哪怕是写好它旧有的一条街,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零零星星的也曾动过笔,很模糊的作为“故乡”去看、去想这座城市。片片碎碎的画面,悠长、思念的光影,飘洒一地的落叶。
“故乡”是个浓烈的情感概念,过多的情绪会在里面翻腾。被“游子”等各种标签推波助澜,会身不由己的生出幻象。任由情感的闸门敞开,文字可能已经滥情,那些流淌着情绪的笔墨脱不开眉飞色舞的样子。
曾写过这样的句子:父母在,蚌埠就是老家;他们离开了,那里就成了故乡。
我并不喜欢“故乡”的“故”这个字,它是一切不再有生命、声息的咒语。我宁肯用“家乡”来称呼蚌埠这个地方。
它就是家,母亲的乳汁与怀抱,灰色的童年里尿床了急着焐干的被窝,拥挤的饭桌每到春节团聚的热热闹闹。
挡住过许多风雨的两间木屋,在一架走着晃悠的木板走廊的边上。
于我,那是个永不会挥手远别的地方。
蚌埠二中的老同学欧家勇,曾在朋友圈里说起一位蚌埠画家的去世。逝者最感人的就是,留下了一批老蚌埠的速写。
每座城市都极力把自己打扮成珠光宝气的新妇人;老建筑,老文化,老礼老风俗,一并拆去。
那位画家老蚌埠的速写里充盈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看着那速写,竟能让人泪流满面。
父母已远去,很多人出生的老屋也早已被扒了盖、盖了扒,然后再盖,就像黄河水一层一层的将古老的汴京城掩埋在泥沙之下。
大马路东面到天桥,西至太平街路口我还熟悉;我要从小南山北门,才能寻到老淮河二小、二十四小时店的旧址。会被城市的空间重新编排绕晕,走着会迷路。我不知老航校飞机场是东海大道的哪个位置,我也不知那个毁了二马路的立交桥把人民电影院压在了哪里。
站在天桥之上,看一眼那栋圆顶挂尖的老楼阁,阁边的小剧场里的皮影戏,伴着锣鼓声依旧叮叮当当的在耳边响着。
来来回回经过淮河文化广场十几次,一次也没停下去看。我知它所谓的文化是老蚌埠的赝品。
一晃就到了做减法的年纪,放下雄心壮志,屏蔽功名利禄。不断的要去送别年长、年轻的的亲朋好友。
哀乐听成了噪音。
在爱惜着留存的每一段美好时光。
有一样东西却不减反增,那就是老蚌埠的影像。
它时不时的要回来敲击我的脑门。
人老了并非要沉浸在忆旧里,一个城市的过往其实就是每一个经历者的生命史,你有你的章节,我有我的画面。
回望成为对自己一生的庄重看待,而故乡就是起点。
会很平和的去看待蚌埠一天一天的变化,也不再去咒骂这城市把我们的那段历史一并抹去,新建了一个涂脂抹粉、卖弄风情的大众女子脸。
但你不能随意更改、羞辱我们的认知。
看过几张老蚌埠的复旧画面,呈现的是二马路最繁华的一段。除了天成公司、裕丰源衣庄这些解放前后的名称还靠谱,街道的样子,老蚌埠人的样子,满纸的胡言乱语。
它甚至连二马路的宽度都没搞对。
也就在那一刻,感觉到老蚌埠被埋没后却被扭曲了,这是一件很伤人心的事情。
以笔墨把它在我们心里的样子画出来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但我决意不再以速写或中国画的写意方式去勾勒这座城市,那种书写太散漫,太飘忽。
它在文字里应当是很小心很仔细的再造、重构,你就得用学院派油画的细腻、生动,去展现它的某一时期的景象,去细细的描绘、言说蚌埠曾经的历史。
我们这帮子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老蚌埠到现在还活在里面,有时出来,有时又进去呆着。
它是我永远的蚌埠,也是一座城市不可磨灭的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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