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内蒙古|云裳:我的奶奶
原创作者:云 裳|内蒙古阿拉善盟
《我的奶奶》
前些日子,在弟弟写的一篇《此心安处是吾乡》中看到“大水沟”三个字时,突然有一个遥远而又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走,我们回我们大水沟。”“我们大水沟是个好地方!”我看到一个遥远而又熟悉的身影踩着小脚蹒跚向我走来,恍惚间许多年不见了的奶奶近在咫尺般触手可及。回忆如一缕暖阳反射进久远的记忆,记忆的闸门瞬时打开,觉得那些熨贴温暖的陪伴从未走远。奶奶是我母亲的妈妈,城里人把母亲的妈妈叫“姥姥”,牧区人是以“家奶奶”“外奶奶”来区分父亲的妈妈和母亲的妈妈。我没有见过我的家奶奶,自小就和我的外奶奶在一起,一直叫外奶奶“奶奶”。奶奶生于1918年,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自然没能摆脱女子裹“三寸金莲”的陋习。奶奶个子不低,清瘦,眼窝稍凹陷,显得颧骨略高,绾着发髻,满脸菊花皱纹,常年穿着深暗色的青布大襟盘扣褂子,宽大的裤腿用布带绑着,一双小而瘦倦的小脚,走起路来,有碎步飘逸的感觉。
奶奶是大饥荒年代,从甘肃民勤到了大水沟(原庆格勒公社,现罕乌拉苏木,老辈习惯称大水沟)的。那几年饥荒闹的厉害,本就缺吃少穿的民勤家里更是举步维艰。爷爷因长期过度劳累,加之严重营养不良,积劳成疾,四十刚过便撒手人寰,留下三十来岁的奶奶独自抚养儿女。爷爷的离开,无疑使这个家雪上加霜。奶奶育有一女四儿,女儿(我的母亲)那时成家了,大点的两个儿子也才十来岁,实在是难耐饥寒,迫不得已,出去自谋生路。奶奶带着一个7岁一个3岁的两儿子,要吃的没吃的,要烧的没烧的。春夏就找着吃苜蓿、灰条等野菜,秋冬连草根瓜秧子都入口果腹,饿到不行,看见但凡有点皮子的东西,就把那仅有的一点点皮子撕下来,下锅煮软或者烧脆了吃,就这,奶奶也舍不得吃一口。奶奶终因营养不良导致浑身浮肿,两个年幼的儿子面色萎黄骨瘦如柴,像两个小萝卜头。孤儿寡母艰难度日,可想而知多么不易!那时候我父母亲在大水沟,日子过得没有那么艰难。奶奶的境况令我父母万分焦急,几经打听,找到了一个去民勤的熟人,父亲掏了佣金,又带足了路上吃的口粮,托熟人把奶奶娘仨接过来。奶奶他们骑着骆驼,历时半个月,一路劳顿,终于来到了大水沟。多少年后,大水沟的事有些已经模糊了,唯独那天,始终深深印在我三舅的脑海里,清晰的如同就在昨天。三舅说,那天,他终于吃了顿饱饭。随后,大舅和二舅几经辗转,也到了大水沟,一家人得以团聚,在巴音布勒格大队安家落户。奶奶和善仁爱,朴实守信,虽然是小脚女人,但做事干脆果断,贫穷造就了奶奶吃苦耐劳的性格,她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就像乡野里的一株扒根草一样坚韧。那个年代的牧区,没有其它的经济来源,一家人靠种几亩薄田赖以生存。两个大儿子跟着奶奶务农,两个小儿子上学,可四个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三年困难时期“瓜菜代”落下的痕迹清晰可见,清汤寡水的日子仍是常有的事。奶奶起早摸黑,犁地种田、锄草挑水、喂鸡养猪、缝衣做鞋。一年四季,田间地头,屋里屋外,弯曲不平的乡里土路上,常常看见奶奶颠着小脚忙碌的身影。奶奶养的鸡比别人家养的鸡下蛋勤,奶奶种的白菜萝卜山药个头也比别人家的大。虽说日子过得仍旧清贫,但一家人在一起的幸福大于苦难。在奶奶的勤劳操持下,在我父母亲的帮衬下,总算摆脱了忍饥挨饿的苦难光景,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奶奶知道女子缠足十分痛苦,一双完好的脚被硬生生折成畸形,缠到“小瘦尖”“弯软正”。为了裏出一双三寸金莲,她吃尽了苦头,深深体会了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的切肤之痛。所以到我母亲裏脚的时候,奶奶只是象征性的缠住母亲的脚,使得母亲没有受太多的缠足之苦。奶奶没有念过书,但睿智开明,有主见识大体,深知学文化的好处,哪怕自己吃苦受累也要把孩子们供以读书,养育成人。一年下来,省吃俭用,再东拼西凑交了娃们的学费,已是捉襟见肘。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四舅勤奋苦学,考上了中专。望着日益操劳的母亲,想想仍不宽裕的日子,四舅开始打退堂鼓,想放弃上中专的机会。奶奶知道四舅的想法后,第一次发了火,斥责四舅“没有出息,那么困难的日子也能熬过来,现在怎么就不行?”“安心上你的学,有我呢!”就这样,在奶奶含辛茹苦的支撑下,在哥哥们的资助下,四舅勤工俭学,顺利完成了中专学业,成了一名国家税务干部。随着大舅二舅相继在吉兰泰成家立业,奶奶举家迁移到了吉兰泰。那时候每到放寒暑假,我和姐姐弟弟便闹着去吉兰泰找奶奶,奶奶见到我们,把我们抱在怀里,慈祥端详着,嘘寒问暖,拿出藏起来的饼干、水果罐头等稀罕食品分散给我们,尽可能地生着法子给我们做好吃的。记忆最深的是奶奶做的挽面,挽出来的面条又细又长,粗细均匀,有嚼劲,拌上极具民勤风味的青辣子菜,香辣爽口。奶奶做的蒸饺个大馅多,味道香浓,特别好吃。总是先紧着我们吃,等我们吃饱了肚子,奶奶这才端起碗。偶尔我们因紧张或好奇闯了祸,奶奶就紧护着我们,生怕委屈了我们这几个从大水沟进城里的外孙子。后来,二舅调到巴音上班,奶奶也跟着二舅一家去了巴音。1982年夏天,我母亲突发中风,父亲担心延误诊治,当机立断直接把母亲送到巴音救治。住院治疗一段时间,病情稳定后,二舅义不容辞地把我母亲接到他家住了一个多月,家里人轮流照顾,扎针理疗做康复锻炼。那时候我和二姐三姐在吉兰泰上初中,借住在大舅家,弟弟还在大水沟上小学。因掂记家里的营生和孩子们,母亲几次要回大水沟,奶奶坚决不同意,直到我母亲一天天好了起来,可以拄拐下地走路,奶奶才肯让母亲回大水沟调养。幸亏治疗及时,母亲恢复的比预想的好很多。我母亲病后,奶奶很担忧,心疼女儿。看到我母亲半身不遂行动不便,难过的落了泪。奶奶是个刚强的人,即使在那么艰难困苦的岁月,都不曾掉过一滴眼泪。我母亲生性柔弱,在林场劳动那些年,常常因遭人挤兑待遇不公等伤心流泪,奶奶得知后告诉我母亲“吃亏是福,不要争个是非曲直。”“这有吃有喝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奶奶从小教育儿女们,要自强自立,是非明辨,做人不能忘本,懂得感恩,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三舅说奶奶经常对他们唠叨两句话:不要忘了大水沟,是大水沟养活了我们;不要忘了你们的赵姐夫(我父亲),是他救了我们的命。奶奶在大水沟生活了15年,我非常怀念那些被奶奶疼爱的日子。那时候我常常依偎在奶奶身旁,最喜欢看奶奶梳头发,奶奶先是把头发梳顺,辫几个小辫子,再盘绕在后脑勺,特别好看。奶奶一直都是这个发型,从我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从来没有改变过。那些幸福时光,在那阳光满怀的春天的碾棚,在清凉的月光洒满门前的夏夜,在秋天堆放玉米的小院,在寒冬雪夜的热炕头上,我那慈祥的奶奶盘着腿翘着两只尖尖的小脚,轻轻拍着我,给我讲三年自然灾害的心酸往事,而我用一双小手为奶奶揉搓着她那双小脚......奶奶一生俭朴,饱经风霜,用她的小脚走过了漫长的一生。奶奶干净了一辈子,即使生活极其窘迫时,那身青布衣裳和黑色鞋子也不见灰尘,土炕土灶拾掇的顺顺当当。晚年时奶奶仍然会认真梳理头发,没有一丝乱发。奶奶身体算得上硬朗,几乎没有生过大病,就连走,也走的利利索索,干干净净。1988年10月底的一天,天冷的厉害,一大早就下着小雪。奶奶在院子里走路不慎摔倒,髋骨骨裂,在炕上躺了一个来月,在儿孙们悉心照顾下,这个在苦难岁月中练就身体底子的老人,硬是在搀扶下下地了,只是身子骨大不如以前。奶奶像知道自己这次是过不去了,总是问搀扶她的孙女“我是不是走的快的很?”“哎,这脚底下没有根啊!”那些日子,奶奶格外念叨大水沟,念叨的厉害,没过多久,在一个雪花飘飘的夜里,奶奶安详地长睡而去。那天的那场大雪是我从未见过的,四周洁白得见不到一处灰暗。我仿佛看见奶奶裹着小脚,颤巍巍地靠在大门前墙角边,朝着大水沟的方向念叨着“走,我们回我们大水沟。”那遥远而又亲切的声音,犹在耳际,一如昨昔。
作者简介云裳,本名赵奋华,医务工作者,瀚海园读书会会员。每有闲暇,好览山水,且以凝神,且以沉醉。偶欣笔涂抹,借以抒怀,借以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