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乾昌 || 失去乡土，哪里都是漂泊
放眼当下，城镇化作为现代化与文明时代的标志之一，似乎具有天然的政治正确与道德正义。于是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人的一切行为都亢奋起来。人们热衷于拆毁又殷切于重建，似乎扒掉“乡土”这层皮就成了许多人挥别过去而向往未来的寄寓。今天的中国，以几十年的爆发颠覆了数千年来的文明样态与文化面貌，使更多人具备放眼世界的能力。一方面充满自信一方面又弥散自卑。当北上广深等城市足以匹敌发达国家时，又不得不面对广袤的西部地区尚滞后于现代文明的现实。人们的看法是矛盾的，人们的思维难免不分裂。于是弥合这矛盾与分裂的关注点就自然投向广大农村。在这样的视角下，似乎农村的落后就成为造成中国现有局面的原罪。于是农村就成了文明时代的疮疤，必欲使之消灭而后快，大量的拆毁也就有了十足的必要。曾经鸡犬相闻二三里，烟村人家四五郭的乡村一个接一个消失，今天的乡村再也不是我们意念里的乡村，而成了回不去的伤痛。大量田地荒芜，土质退化，房屋倒塌，人口逃离，蓦然发现我们吟诵了数千年的乡村瞬间沦落，顷刻湮灭于现代文明的铁蹄之下，仅剩的，也是苟延残喘的家园，已承担不起心头那份诗意，当我们再书写或吟诵时，是愧疚的，不安的，常有言不由衷的荒凉。
而曾经的乡土田园，是涵养我们生命与赋予我们精神实质的所在。中国向来是乡土的中国。当我们提起中国，总能跟大地联系起来，大地上不单有山川绮丽，有大漠雄浑，亦有茅村店月与潺潺流水。传统中国是挥毫泼墨厚重的中国，亦是轻盈灵秀写意的中国。这样的中国，方可谓中国人之中国。固然，历史上，我们亦不乏灿烂辉煌的城市文明，以“清明上河图”为代表的都市繁荣也向来被津津乐道，但流淌在中国人骨子里的，永远是那份挥之不去的田园情怀。正是这高天厚土，使我们民族退可守进可取。进，固然有开疆拓土，勒石燕然的壮阔与豪迈，而当身心疲惫，田园是最好的回护与慰藉。当伯夷叔齐无路可走，尚可首阳采薇；当陶渊明决计不为五斗米折腰时，便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当刘邦揭竿而起，芒砀山便是事业的基点；当革命事业暂时低潮，毛泽东想到的是向陕北奔去。乡土的宽容与沉默，憨厚与拙朴，给失落文人士子以疗伤，给革命者以蓄养力量的泉源。若说进取的力量是父亲的坚毅与勇敢，而退却的隐忍则拥有母亲的宽厚与慈悲，因此，我们敬仰父亲，却把最热烈的赞美留给母亲，正如把最美的情感寄寓于田园山水。若城市代表文明的进取之力，则乡土是永远的精神原乡。于国人而言，许多人身在城市而心向乡土。城市是安放生存的地方，而乡土却是安放生活的地方。确切的证据是，事业成功者盖起的别墅还是传统结构，而许多普通人最大的愿望也仍然是退休后找到一块地，盖起一座四合院。但现在，一切都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当城市的大拆大建已达容量上限，资本终于带着富裕的精力向农村掘进。当文明的触角露出峥嵘，乡村的解构显得羸弱而不堪一击。而先于有形的拆毁，首先是乡村自身文化与伦理的落寞甚至彻底沦落。曾经的乡村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伦理社会。在一种相对封闭的社会结构下，人们以血缘关系为基础，建立起一个自成体系的生存模式。这种模式是自给自足的，是自融自洽的。维系生产的是彼此独立又互帮互助的架构。平时是独门独户的个体单元，而当共同的风险与利益诉求出现时，则迅速联结起来。这是一种松散又紧密的基层结构，是数千年农业文明的延续。而维系人与人之间精神建构的是伦理。法律在乡村是不存在也不必要的。彼时乡村自我沉淀的伦理道德体系替代了法律，建立起比法律更管用更实用的社会治理体系。落实于具体现实，是宗族祠堂，是乡约乡随。由于农业的精细化发展，需要合作分工，独立个人难以生存，因此离经叛道者是会被群体疏离的，挑战祖宗规矩与乡约乡随的行为被视为大逆不道，而作为乡约乡随意志代表的乡绅与族长，享受崇高地位与神圣权威。这种自我约束与自我净化，保证了乡土的淳朴本性，涵养了遵从集体而牺牲个人的品格。若从个性解放角度讲，固然有其落后一面，却也为农业文明的稳定发展提供了保证，也是我们的文化赖数千年而不绝的根基。随着历史进程，现代文明不断侵入，传统伦理结构逐渐削薄，传统价值观念逐渐消亡。应当反思，我们是否在为孩子洗澡之后，把脏水连带孩子一并倒掉了？
而随着社会发展的不均衡以及农业经济的衰落，越来越多农业人口逃离乡土，大量乡村呈现空心化的局面。这是一种新的文明形态出现时的必然趋势，作为基于生存模式下的文明的演进，似乎无可厚非。毕竟在这样的时代，仍要乡村的逐渐落后在面对城镇的繁荣时，依然固守，显得残酷而不合情理。农村人有追求更先进文明生产生活方式的权利，使得逃离乡土悲壮无奈却又势在必行。在这样的进程中，也确实看到了许多进城务工人员通过自身努力获得了更好的生存空间，在就业教育医疗等领域，拥有了前所未有的便利。由于先行者的示范作用，更多后来者持续跟进加入城镇，融入城镇，极大扩展了生存空间与改善了生活质量。一部分人成为城市新移民，改变了祖辈农民的身份。而大量农业人口把成为城里人作为文明进步的根本象征。但随着这趋势而来的是城市生态的不堪重负以及愈来愈凸显的阶层矛盾，如果说以往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则今年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许多人开始思考退路的问题，以及未来的长久之计。可当许多游离于城镇的人回乡时，面对常年荒芜的土地，颓圮的家园时，却发现处于尴尬的境地。固守田园，无法养活自身，进城却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压力。在大量企业与个体经济不景气的当前，城市本已超负的容量已几无能力承载人们的梦想。
于是，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城镇化在现代化指标中的权重问题。数据真的那么重要吗？是不是要把现代化的任务都寄托在城镇化率上？广大农村该不该承担整体落后面貌的原罪？
也要追问——
要消灭，还是要建设？
中国之国土幅员辽阔，是针对整体疆域面积而言。但具体来看，其实一半国土处于高寒荒漠地带。意味着，留给我们的生存空间其实非常有限。在这种情况下，城镇的涵养量显得尤为局促。同时，指标化的城镇化又造成大量土地的闲置。我们是否可以反思一下：与其人为制造大量城镇人口，为何不立足于乡土，让乡土田园可以养人？为什么不探求一条适合乡土的独特发展道路？而乡土的建设，就一定是城镇化的大拆大建吗？
放眼世界，就算文明程度相当高的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仍然有相当比例的农业人口，仍然保有他们特色的乡村文明方式与文化特色。
当下的大拆大建，非但破坏了传统意象的农业文明生态，并且是对传统农村伦理秩序的彻底摧毁。于是我们看到，大量具有传统特色的建筑消失，被统一为面目相似而模棱两可的钢筋混凝土建筑。田陌交通消失了，隔山相望不见了，整齐划一的建筑生硬而毫无生气，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过于促狭逼仄。过去，乡土上的文艺，是深植于田间地头，是涵养与沟峁墚屲上的文艺。人们于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上就可以用小调，用情歌，用号子，用戏曲把生活里的一切情感与情趣疏解和铺排。由于有了山水阻隔，一些爱情诞生了，一些思念伸展了；由于一缕炊烟，一丝乡情生发了，一些顾念安放了。向来，乡村是一幅画，一首歌，一种眷恋，一抹疼惜。它涵养散漫的情味与温柔的秉性，滋生宽厚的心胸与稚拙的品格。无论是北方的黄土大塬还是南国的依依墟里，本身是大自然与人和谐相处的杰作，是数千年自发形成的秩序，代表人与自然的和谐。一条路的走向，亦是人心的走向，一座山的面目亦是一群人的面目。但随着盲目的拆建与人为挤压，本已脆弱的伦理秩序更加疏远而淡薄。人的敬畏心屈从于商业文明下的弱肉强食的规则，人的廉耻心败给对利益赤裸裸的追求。乡村曾有的淳朴敦厚的风气不见了，代之以冷漠与彼此戕害。对长辈的尊敬不见了，一些尊称敬称消失了，亲戚朋友疏远了，左邻右舍不相往来了。无怪于越来越多人感叹乡村的回不去。回不去的不仅仅是荒废颓圮的田园，更是不古的人心。
而新文明新秩序的建构，不是规划整齐的洋房可以代替，要充分尊重乡土数千年以来自发形成的逻辑。当我们的乡村有朝一日也变成一个一个若城市的钢筋混凝土的丛林，当乡村的人们完全遵照城里的一套生存模式与生活逻辑，还是那个我们意象里充满宁谧与诗意的田园吗？固然，我们不能因对过往的怀念而抱残守缺，也不能带着对现代文明的偏见而畏葸不前。但所谓进步，一定是面目相似吗？一定是整齐划一吗？乡土能否保有呈现一副既不同于过去，又未来可期的面目的可能呢？
当乡土彻底沦为城镇的俘虏，当一切传统被当做落后的象征扔进历史的垃圾堆，我们的乡土还能承载那些渗透于数千年涵养出的深入筋骨血脉的情怀吗？当后人再吟诵那些千古名句时，会不会一脸茫然？
到那时，恐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成了不可描述不可追忆的曾经，而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亦成了我们留给子孙的一个笑话。
失去乡土的中国，将使中国不单失去缅怀曾经的凭借，也终有一天因丧失退路而对未来失去最后一点残存的想象。
失去乡土的中国，不是中国人之中国。
失去乡土的中国人，在哪里都是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