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享享 || 蜂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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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楼享享,中央民族大学生命与环境科学学院20级环境科学中外班学生。文学不死,写作万岁。

蜂 郎 

小孩子眼里的世界,你且当作一个故事来看。

             ——题记

1

李子村和三合桥的交界地带有一条阔气的大路,有点像城乡结合部,一众的小摊小贩都摆摊在那里,当地人叫它“三里弄”。

三里弄出摊时间不定,有些勤的天蒙蒙亮就出了,有些日上三竿才出,一般都选在七八点出,一蹬一蹬三轮车就来了。也有不少直接睡在三里弄的,搭个棚子凑合着睡就睡了。那时候警察管得不怎么严,且那里的头头张甲鱼号称自己在城管队干过,混得熟,来了也不怕。

“谁怕谁孙子!”他把刚嗑的瓜子呸在水泥地上,两手往后一叉,踢踏着拖鞋,去巡视了。

三里弄是乱七八糟的,卖些珠子手串的能招一批小姑娘来看;也有卖古玩和旧书的,李子村的老人散步时会摸摸看看,但很少买;有叫喊声的一定是卖咸鱼和腌菜的,放个喇叭大声重复;雕花、木刻、字画、花草都有卖,还有些卖十块钱一件的T恤,五块一条的“进口金鱼”,那些卖仓鼠、兔子、狗崽猫崽的也能吸引很多孩童来围观,一售而空。

三里弄的尽头有一个小木屋,特意与“吵闹区”空些开来,有意显出主人的不凡,一走近就听到嗡嗡声,是卖蜂蜜的那个老头,知道的都叫他“蜂郎”。

2

那一屋子的蜂我没见过,光是那震耳的嗡嗡声就叫人头疼且生出不可名状的怖惧之情来。他是一个很普通的养蜂卖蜜之人,值得一提的是,他的蜜着实很甜很美味,大人用来泡茶,小孩则会偷偷地用筷子点一下放进嘴里尝,润滑的口感,丝绸般缠绕了整个口腔,又生出层层叠叠的甜腻,妙不可言!

蜂郎成日和蜜蜂厮混在一起,人也像个蜂样。他头戴一顶破草帽,颇有农民样,身上穿的总是同几件被汗浸湿的深色衬衣,脚上一双拖鞋,随意地坐在小凳上,从不吆喝叫卖,很早就起,守着卖蜜,人来砍价,摇头不理。他定的价不会变,不会高也不会低,所以熟客都放心。

对了,他永远戴着一副夸张的墨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我去买蜜从始至终没见他摘下过墨镜,我猜他是瞎了眼或害了什么病。

记得第一次我同母亲一起去买的蜜,蜂郎翘着腿,阳光在墨镜上反射出光,使他看起来像只“巨蜂”,若忽略他的破草帽和旧衬衣,他真是像在夏威夷海滩上晒太阳。

“蜂蜜多少钱一罐?”母亲问。

“三十五。”其实我记不得到底多少钱,大约几十块。

“便宜点吧,我买两罐。”母亲随口还价。

蜂郎云淡风轻地摇摇头道:“那可不行的。”

最后母亲还是按原价买了两罐,而我也对这个奇怪的蜂郎记忆深刻。

3

又有一次家里来了客人,母亲差我去买罐蜂蜜好泡茶,于是我拿着纸钞一路小跑去找蜂郎。

天真的热,暑气未消,我马上就汗流如瀑,明晃晃的太阳刺得睁不开眼,耳畔一丝风也没有,整个世界都是干的,似乎还滋滋冒着青烟,焦了!

蜂郎还是老样子,我靠近他给钱时看到了墨镜中自己的倒映,还有蹲在路对面嗑瓜子的张甲鱼,竟有些恍惚,我看到他耳鬓边细密渗出的汗滴。他也很热。

“两罐。”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

蜂郎干瘪的嘴唇突然咧了咧,乌黑的眼珠溜溜地轮了一轮,他伸手进纸箱摸罐子。

“没蜜了,我去里面摸点来。”蜂郎边说边起身戴罩子,向蜂屋走去。

我转头对上一张灿烂的笑脸。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二十来岁,左手提着公文包,身后停着一辆黑色敞亮的轿跑。仔细一看,我认出他来:“小叔也来买蜜呀。”

“啊,是的,我是常客。”

想来两人应是熟识,所以也不奇怪他来这种与身份极其不符的地方买蜜。

“常客?”我迷惑地问道。

“我受过他的好处。”

我还想问什么,蜂郎已经拿着蜜过来了,那纱网一样的东西罩着他,我很怀疑这么薄的面料能否扛得住蜜蜂的攻击,也好奇他是怎样取蜜的,可我直到现在也不得而知。

“有空跟你说吧,先走了!”他接过蜜上了车。

“小叔再见!”我朝他挥手。

“再见!”小叔摇下车窗向我一点头,又向蜂郎一点头。

我转过身想拿蜜,却见蜂郎一惊:“呀,忘了给你拿,唉,人老了记性差。”

“哈哈哈哈,”对面嗑瓜子的张甲鱼发出一声笑:“老东西我就说你……咳咳!”他话还没说完就呛去了,咳个不停。

“张乌龟,说人坏话小心噎死。”

张甲鱼咳得满脸通红,伸出食指颤抖着指点蜂郎,后者已经背过身去蜂屋了。

我看着面部表情极丰富的张甲鱼,觉得很好玩,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一双鱼泡眼因剧烈咳嗽而胀红,干巴巴地望着我:“小毛孩!来,你过来。”

我不搭理他,他竟径自朝我这走来,朝我做出神秘姿态:“喂,小孩,你知道他为什么戴墨镜吗?”

“为什么?”出于好奇,我与他搭话。

“因为——”他有意拖长音调,声音也低了下去,“他是个瞎子。”

“我不信。”我不信这么灵活精明的老头是个瞎子。

“切,不信拉倒。”他随手将瓜子壳一撒,不屑地抖着腿。

适时蜂郎过来了。

“张乌龟,又说我坏话呢。”

见张甲鱼不答话,我便替他道:“他说你瞎。”

蜂郎并未有什么大反应,他细细地盯着张甲鱼看了看,末了道:“张乌龟,你生白头发了。”

张甲鱼愣了一愣,摸摸自己的头,面无表情地走了。

我接过蜜,不依不饶又问了句:“他为什么说你瞎?”

蜂郎沉默着,将草帽摘下,捋了捋被汗浸湿的稀疏的头发,缓缓开口道:“他姐姐跟了我,意外被毒蜂蛰了,死了,他怨我,怨我没照顾好他姐姐。”

蜂郎看着天上悠悠飘着的云,我想,那墨镜后面的眼睛,此时一定很无力。

4

我以为蜂郎会一直在这里卖蜜。

可直到一家家精致的蜜糖专卖店逐渐普及,城管查得也越来越严,蜂郎的生意一天天清淡了,买蜜的人都往那灯光闪烁、服务员笑容可掬的专卖店去了。

蜂郎不再懒散地坐着,他买了个喇叭,一边一边重复播放着吆喝的话,他起得比以往更早,站直身,一有人路过便热情询问:“先生买蜜吗?很甜的……”

他几乎铆足劲跟商品店铺一较高下,他买了一块白板,用李妈卖的水彩笔歪歪扭扭写了一些宣传的话,在风尘中将白板挂在蜂屋前,可是客人还是越来越少。

他失败了。我最后一回见他,他将蜂蜜捧给我,大约想说什么,却只是长长一叹,我适才感到无比心酸,他也只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花甲老人啊。

那晚,我还想去找他买蜜,屋子还在,路边已不见破草帽和旧拖鞋。我看见小叔立在屋前,身后停着黑色轿跑。

“之前跟你说我受过他的好处,想听吗?”

我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安静伫立着,点点头。

“第一回见他,我正心情烦闷地开车去乡下任职,乡镇干部,居然是这种分配,很不甘心,甚至想过去辞职。”

“买他的蜜,也是领导吩咐,毕竟乡下条件差,泡茶的东西也没有。我跟他还价,这家伙居然一副淡然的样子,不应我。我当时气得想揍他,差点吵起来。”

“那天没买到蜜,回去后被领导批了一顿,第二天又去买。你知道吗,他给我蜜的时候,跟我说的话,我能记一辈子。”

“他说'年轻人,好好干,总有出路的,不干的话,路也没有咯’。”

“我不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但我听进去了,三年就转正了,单位也调到市中心。现在虽然不用路过这里,但还是会来买蜜。”

“我,真的很感谢他。”

5

没人知道蜂郎后来怎样了,我也没机会去弄清楚养蜂之道了。只是母亲偶尔还会提起:唉,还是蜂郎的蜜好啊。

这个世界,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满载情怀和故事的卖蜜人,戴着旧草帽,穿着旧拖鞋,还有一副古怪的墨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知道,大家都叫他蜂郎。

——你应该遇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来的时候天气晴朗,他们走的时候,天气好像也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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