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小遥:原来,绝情才是深爱(有些事儿时不懂,懂时已不可追)
我们需要真正去倾听他们
不仅是因为他们的过去
还因为他们的现在
因为他们站在
我们最终要抵达的地方
原来,绝情才是深爱
万小遥
又是一年初夏。
我喜欢这个季节,不是因为它不热不冷,不是因为它姹紫嫣红,而是因为记忆中,所有与父亲相关的影像,皆源于这个季节,时光逆转到四十二年前。
“蚱蜢,来,把这个戴上。”父亲蹲下身子,把一个褐色的狗腰子戴在我左手上。
“父,这就是你送我的生日礼物吗?”
“是的,今天你就满四岁了,我们家穷,父没有金镯子、银耳环送你,这个狗腰子是特意留给你的,它能镇邪纳福。”
“好喜欢啊!”我把左手举得高高的,阳光下,褐色的狗腰子温润如玉。
“这狗腰子是一对,另外一个我原本想留给你,将来送给姑爷,可前天在县医院看病时候,那位云大夫对我很照顾,我就把那个狗腰子送给他儿子了,那娃今年十二岁。”
“父,你是想要那个医生的儿子给你当姑爷吗?”其时,我还不太明白姑爷是什么意思,只是顺着父亲的话说。
“不是,云医生家是北京的,将来我可舍不得把你嫁那么远,送给他家儿子,是感恩,云医生这次救了你父的命。”或许是站久了,父亲的喘息声很重,他双手扶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我不解,难道父亲怕热吗?出这么多汗,可今天不热啊!
“父,抱抱!”我张开手臂,要父亲抱抱,因为父亲从来没有抱过我,但我分明见过村子里和我一般大小的小胖、桃英等,他们的父亲就经常抱他们。那时,我心里是极羡慕的,也总想父亲能抱抱我,但从未如愿,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提这个要求,他不会拒绝吧?小小的我,也是有些心思和心眼的。
“不抱,自己玩。”父亲瞬间变脸,转身,留给我一个绝情的背影。
“父不爱我……要抱抱……”我追着父亲哭喊,父亲微弓着背,顿住了脚,可就那么一瞬,没有等我追上他,他还是迈开步子,晃晃悠悠地朝家里走去,就是不肯回头,不肯抱我一次。我心里的恨意更深。
“要抱抱……父……”我撒开脚丫子,朝父亲扑去,终究是在他快上门口的第一级台阶时,追上了他,我从后面双手抱住他的膝盖,委屈地大哭。
“松手!”父亲没有转过身子,只是语气严厉地呵斥我。
“要抱抱!”我恨意满腹,摇晃着他的大腿。
“蚱蜢!松手!”父亲的声音里满是愤怒,但他依然没有转身。
我摇晃着他的腿,哭着喊着,泪眼中抬头时,发现父亲的背弯曲得像一张弓,似乎还在摇晃。
“父,抱抱……”我开始用手使劲摇晃他的腿,以示内心的抗议和愤怒!
“松手!”这次父亲的声音很弱,可腿上却用了不少力气,他猛地一迈腿,挣脱了我的桎梏,上了台阶。
“啪!”我摔倒在地上,头磕在青石板的台阶上,疼痛钻心,我哭着抬头,以为这次父亲一定会转身,蹲下,抱我。
可是,我又一次失望了,父亲已经上了最后一个台阶,进了堂屋,我看到的依然是他绝情的背影。
父亲分明知道我摔倒了,受伤了,可是,他给我的不是拥抱,不是安慰,而是冰冷的背影!
恨,已然灌满了我整个胸膛,那个上午,我哭累了,才自己爬进堂屋,见父亲正坐在椅子上,紧闭双目,脸上,有一滴泪在缓慢滚落,嘴角,有淡淡的红色液体渗出。
咦?这个狠心的父,为什么也哭了?嘴角那红色的是什么?我懒得多探究,心里对他只有无穷无尽的恨!
可是,当母亲收工回来,责备我不小心摔倒碰伤了额头时,父亲却阻拦了她的唠叨,“是我不小心把蚱蜢绊倒的,你莫要怪她,她哭了半天,你抱抱她吧。”
“你今天是不是……”母亲听了父亲的话后,不知道为什么满脸的担心与焦灼,可是她的后半句话却在父亲犀利的目光中,生生咽了回去。
母亲抱起了我,感受到她怀里的温暖和厚实后,我挑衅地看向父亲,却见他清瘦的脸上,盈满笑意,那笑,温暖、祥和、慈爱,也许,父亲多少还是有些爱我的,这样想想,心里才好受一些。
这天半夜,我突然被家里的吵闹声惊醒,爬下床,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亮着油灯的堂屋,只见母亲边哭泣,边扶着父亲跨出堂屋的门槛向院子走去,院子里,伯父、小父、三爷三人正在把一个大椅子往两根粗壮的木杠子上绑。
“父!”我冲着父亲清瘦的背影大喊一声。
父亲的身子抖了抖,却没有回头,“蚱蜢,你快去睡,以后要听妈妈的话,要带好你弟弟,别去池塘边玩水,别在灶房玩火。”
“父,你到哪里去?”我准备跨过门槛的台阶,去院子看个究竟时,母亲转过了身子,“蚱蜢,听你父的话,去睡吧,别把你弟吵醒了。”
“嗯。”我缩回脚,却不肯走,看着伯父走过来,和母亲一起把父亲扶到椅子上半躺着,三爷把一床小被子垫在他背后,小父端起一大碗凉水,喝了一口,又呼地喷出,洒在系木头杠子的绳子上。
然后,伯父在前,小父在后抬起父亲,三爷左手拿着手电,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母亲跟在后面,出了院子,沿着河边的小道走向我不知道的地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鲜活的父亲,虽然他留给我的依然是清瘦的背影。
父亲回来时,也是被三爷他们抬回来的,但没有抬进家门,而是停放在村庄北面那棵巨大的木梓树下,只是这时的父亲,被一床白布严严实实地盖着,不要说脸,就是连背影我也看不到。
“父,起来抱我!”我在亲人们的哭声中,愤怒地去撕扯那白布单,却被人拦住,拎到一边,我扯着嗓子哭喊,“父,起来,抱抱……”父亲没有应我一声,依旧躺在白布底下纹丝不动。
我恨啊,那种愤怒燃烧着我,于是,我扯掉头上被人戴上的那长长的孝布,扔到地上,用脚踩,又拽下胸口的小白花,用牙齿咬着撕碎。
终于,在我的愤怒中,父亲被人抬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安葬,我扯着嗓子大喊,“父,回来,抱抱……”,我今天依然清楚地记得那天我没有泪,也没有送父亲上山。
对父亲的恨和思念,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青少年时期,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抱抱我,每次都是给我一个冰山般寒气森森的背影?
直到二十年后的一个初夏,我从教书的学校回到村里时,小父正在伯父门口,和他一起喝茶,我也凑了过去,伯父说,“你狗鼻子真灵,每次有好茶都少不了你。”
我笑,嘻嘻哈哈地牛饮。
“你越长越像你父,额头、眉骨,整个脸型,就像他的翻版。”伯父突然说,然后是深深的叹息。
“她背影更像,你看她转身的模样,手的摆动幅度,都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小父接过伯父的话。
“我才不像父呢!我恨他!”我无法控制情绪地大喊。
“为什么?”伯父和小父同时问。
“在我小时候,他从来就不抱抱我,他不喜欢我,嫌弃我是女孩子……”
“你错了!他从不抱你,是医生嘱咐的。”伯父老泪纵横,“难怪这二十年间,你在清明时节从不肯去给他上坟,这恨,是到骨子里了。”
“你父是肺部有毛病,他一直担心传染给你,所以,他从来就不抱你,不是不爱……”小父轻声说。
刹那间,天崩地裂!
我蹲在地上,无声地呜咽,脑海里,满是儿时父亲清冷、决绝的背影!
原来,绝情是因为深爱!
注:我小名叫蚱蜢,是因为我学走路时候,不会爬,而是蹦,像蚱蜢那样一高一低地蹦跳,故得名。
编辑 齐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