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爹娘】孟杨:直到那次聚会,我才从父亲已经昏花的眼睛中又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光芒
电波无声——一个老兵的故事
文 | 孟 杨
退休后的父亲老态渐生,各种毛病接踵而至。离开了熟悉的工作岗位,他仿佛变了一个人,我所熟悉的那种刚直和强硬、那种强烈到固执的自信、还有旺盛的竞争之心,仿佛都从父亲的身上消失了。看着父亲渐渐开始佝偻的身影,我一度觉得他曾经的锋芒毕露和争强好胜都已经成为了历史,直到他们同年战友纪念参军三十五周年那次聚会,我才从父亲已经昏花的眼睛中依稀又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父亲曾经是一个兵,一个“一字一码,千军万马”的通信兵;一个超期服役却无缘提干的普通士兵;一个想把一生奉献给军队,最后却不得不黯然脱下军装的老兵,一个虽然退役多年,却一直心怀部队念念不忘的退伍兵。
1959年的春天,父亲出生在山东乳山,这座胶东半岛上的小城,既不是爷爷的老家也并非奶奶的故乡,父亲出生在这里,是因为爷爷的部队正驻扎在此处执行海防守备任务。因为祖籍江苏却出生在山东,爷爷为父亲起名“苏东”以示纪念。
父亲童年和少年的大部分时光,是跟随着身为军医的爷爷在一个又一个军营度过的,并不安定的随军生活养成了父亲上进要强、自信张扬的性格,也让父亲心中早早对军队产生了归宿感。然而命运却喜欢开玩笑,父亲高中时曾参加过空军的飞行员选拔,以他的身体条件本应该没有问题,但却因为误诊而落选。高考时本来成绩还不错的父亲因为作文走题而落榜,高中毕业后他参加工作,在糖厂做了一名工人。一年后,满腔热血仍未冷的父亲从糖厂参军入伍。
1978年的初春,19岁的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从胶东一个叫做南泉的小站登上了军列,几天之后当他们走下火车的时候已经到了湖北襄樊,部队的卡车将他们拉入了襄樊房县附近的深山中,这里的总参通信部第二通信总站第九通信团成为了父亲军旅的起点。
父亲服役的部队位于鄂西北的神农架山区的原始森里中,这里山高林密、人迹罕至、交通不便,艰苦的环境、潮湿的气候,还有孤独和寂寞,从一开始就考验着初入军营的父亲。那个时候,陆军普通士兵的服役期是三年,海空军和陆军技术兵种的服役期是四年,父亲他们这批新兵的培养方向是的报务员,服役期也应该是四年,但父亲最后却在部队一直服役了五年零八个月,在人迹罕至的在深山中与电波为伴了五年零八个月。
年轻时的父亲身体素质好、学习能力强,更可贵的是他有一股不服输、肯吃苦精神,从新兵连开始,队列、内务、条令、基础军事基础一直到后来的报务专业理论知识的学习、电键和电传收发报的实操练习,他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同年的新兵中,父亲是第一批能够上机值班的,是第一批当上副班长的,是第一批受嘉奖的。这样踏踏实实一步步的走下去,父亲的军旅生涯本应该一步一个脚印的步入辉煌,然而在时代变革的大潮面前,个人的命运往往不是自己努力拼搏能够把握和改变的。
拿破仑曾经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而从士兵到将军,第一步首先要成为军官。对于那个时代要求上进的中国士兵而言,提干,就是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父亲的心中也怀着军官之梦,在部队服役的第二年,父亲就准备报考军校。那时的父亲已经是连队的技术骨干,连里的领导不愿意放父亲离开,劝说父亲不要去考学,领导告诉父亲,去上学要两年才能毕业任干,留在连队里以父亲的才干和表现,不用两年就能提干。于是父亲放弃了考学留了下来,然而提干报告交上去后却久久没有回音,漫长的等待之后,父亲等到的不是提干的命令,而是第十一次全军院校会议通过的《关于经过院校培训提拔干部的规定》,其中明确要求:实行经过院校培训提拔干部的制度,未经院校培训不能提拔为干部。提干的路被堵死了,转过年再考学,父亲却又超龄了,父亲的军官梦就这样破灭了,一直到服役期满、一直到超期服役,他也没有再等到成为军官的机会。
心怀愧疚的连队领导要为已经超期服役的父亲转志愿兵,却被父亲拒绝了。若干年后,父亲告诉我,那时转了志愿兵退役就能安排工作,因此对于很多从农村参军入伍的战士来说,转志愿兵和提干一样,也是跃出“农”门的宝贵机会,而他是从糖厂参军的,本来就是有正式工作的工人,没有必要从那些更需要改变命运的战友手中争这个机会。但从父亲的话语之外,我能感觉到一种“宁为鸡首不为牛后”的傲气,是啊,志愿兵不还是“兵”吗?其实他们那批转了志愿兵的战友中,后来也有很多人提了干,而不肯向理想妥协的父亲,那时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部队。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尽管念念不舍、尽管满怀遗憾,穿了整整五年零八个月的军装终于到了脱下的时刻,1983年底,超期服役的父亲退役了,放下了他熟悉的电键,告别了他热爱的军营,留下了他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五年前,他踏进军营的时候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五年后,当他要离开的时候,依然是一个普通士兵。
在部队服役的五年零八个月中,父亲训过新兵、做过报务员、当过班长、代理过教员,甚至还干过炊事班长。训新兵,他是优秀的新训班长;做报务员,他因为值班时及时抄收转发重要军情电文受到过嘉奖;当班长,他带出了一个技术过硬、团结友爱的班集体;作为教员,他以士兵的身份尽职尽责地圆满完成了军官的工作;干炊事班长,他的工作被上级和战友一起称赞。操场、教室、电台边、灶台旁、地下潮湿阴暗的坑道、山巅的微波中继站都留下过父亲尽职工作的身影,父亲用他的智慧和汗水创造了一个士兵的辉煌。
离开部队后的父亲,对他的那段士兵经历,感情是复杂的。父亲退伍后先后在酒厂和银行工作,再也没有摸过收发报机,曾经有转业在邮电局的战友想邀请父亲去给邮局的报务员示范收发报,顺便也重温一下在部队时的感觉,但却被父亲婉拒了。可能父亲觉得流逝的岁月一去不返,激情澎湃的军旅生活也无法复制,旧时的记忆,放在心中怀念远比睹物伤情要好得多。
离开部队后的父亲,依然珍视着他在部队的那段经历,从我有刚刚记事的时候起,父亲就喜欢对我讲他当兵的故事,讲他经受的磨砺,讲他赢得的荣誉,讲他见闻的趣事,也讲他离开部队时的无奈和不舍……但是,父亲从没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和部队的无情。
很多年后,我读了徐贵祥的小说《弹道无痕》,惊异于小说主人公石平阳与父亲相似异常的经历——他们都是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进入部队之后以一股不服输的精神苦练技术,以优秀的表现赢得上级和战友的认可,也由于优秀,让上级领导舍不得放走而失去了考学提干的机会,但是他们却不抱怨命运的不公平,怀着对军队的满腔热爱,在平凡的岗位、在艰苦的环境无怨无悔尽心尽责,干满了整个服役期又继续超期服役,甚至他们都以士兵的身份代理过军官的工作、都用自己的方式教训过士兵中的“害群之马”……在同样的时代背景下,和父亲有相似经历和命运的士兵何止千千万万。父亲他们那批身处变革时期的士兵们,面对因为时代转折而扭曲的命运时,那种无私博大的胸怀、那种对军队单纯而真挚的热爱,让我深深感动。
弹道无痕、电波无声,这并非编造的故事,而是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人生轨迹的真实写照,正是他们,不分昼夜在机旁值班收发电文,保证了军委总部与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作战部队的联络畅通;正是他们,为了抢修线路在深秋季节涉过冰冷的溪流,连续数月在山中风餐露宿,没有菜吃只能以豆芽下饭。他们在军队的人生轨迹在闪耀过忠诚无私的耀眼光芒后,归于无怨无悔的默默,就像是飞向大地长空的无线电波,一字一码,声震长空,达成使命后却归于无声。
在本文即将完结的时候,我想将这首《士兵的辉煌》献给我的父亲和他的战友们:
当兵的路上四季有风雨,
当兵的生活吃苦是平常;
当兵为真理生死从不悔,
当兵的岁月把铁炼成钢。
当兵的来时夜夜梦家乡,
当兵的走时魂也绕营房;
当兵的战友胜似亲兄弟,
当兵的爱国就像爱爹娘。
当兵的永远跟着太阳走,
当兵的忠诚写在军旗上;
当兵的经历一生都难忘,
当兵的故事永远都辉煌。■
(图 李明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