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寸劫灰】第十一章 却教明月随良缘·婚约
云天赐于是折西而行,不远一条大河,已备好船只在河中相候。除了艄公以外,云天赐不命众人随行,独自坐在船舱。
桌上摆放着一枝他素日心爱的白玉箫,显是手下听从主上吩咐,决意使他游山玩水而归,再不让他闯祸生事了。
云天赐没情没绪地拿起管箫,就口轻吹。这一晚十五方过,犹月圆如明镜,倒映波心万点洒开,荡荡悠悠,直似人心。箫声悠扬,有若清风徐送,暗透情怀。
船只沿着河岸行驶,云天赐不允划入河心,他心神恍惚,总有种错觉,那一衣微凉还在附近,若是往河心一驶,轻易便不得再与之相见了。
那少女明明喜怒无常,气死人不赔命,虽说明艳过人,可云天赐一来见过的美女何止成百上千,二来他年纪还小,情愫未通,倒也并没觉着怎生惊艳,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第一面后,便是难舍难放,欲忘犹记。
要不然,也多不出寻觅、重逢、止杀这些事情来。
月轮逐渐高升,自林梢悬至半空,船只顺流而下,岸边竹影横斜,流霜飞舞。
林中人影一晃,云天赐又惊又喜,几乎不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华妍雪去而复返。
枝叶扶疏,月色照在少女脸上,依然挂着冰霜,神色却犹疑不定,伸手指住他,语音有丝苦恼:“喂,你把船划过来。”
云天赐如闻纶音,早把片刻之间的高傲狷介忘得一干二净,忙令艄子划过,把她接上船来。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云天赐心内似喜非喜,眼望蓝衣少女,不知今夕何夕。
华妍雪似乎怀有心事,低头思索,一语不发。
云天赐扣舷轻啸:“千龄犹一刻,万纪如电倾。”
华妍雪听见他的歌声,回过脸来,微微一笑:“你连我们的话尚且说不灵清,含含糊糊的,还敢唱歌呢。”
云天赐笑道:“我唱得不好,你来唱如何?”
华妍雪眉头微蹙,道:“云天赐,你让人家静一静不成么?我……”她眼神甚是苦恼,缓缓说道,“有许多事,我总也想不明白。”
云天赐柔声道:“想不明白,就不要去想它了。对了,我原就想问,你怎么会从清云园出来,又和那几个小混混走在一起?敢不是因为拜了那个业已失势的师傅,清云欺侮你、瞧不起你么?好妹子,若是你在大离不开心,跟我回瑞芒吧,我定然能教你常日欢喜。”
“不是的。”华妍雪心神恍惚,全未注意到他所使用的称呼已变得分外亲近,只叹了口气,“你不明白的,连我也很不明白。云天赐,我要去尧玉,你送我过去可好?”
云天赐心下一转,登时啼笑皆非,原来她去而复返,只是为了看上自己这个冤大头,要让他再充一路保镖。但听她这样婉转相问,极是受用。
却听华妍雪又叹了口气:“我虽从尧玉到期颐,可那时候,还小呢,早就不认得回去的路啦。”
云天赐笑道:“送你去尧玉,我刚才就有这个意思,你不肯。这是什么难事,也值得一再叹气?”
华妍雪道:“但你只需送我到那里。”
云天赐大不是滋味,道:“唔,你仍不过是利用我。”
他心中气恼,声音便冷了。华妍雪听了出来,微微摇头,道:“我慧姨为人守礼,她认定了是清云中人,活佛转世亦拂不得心意,要是她知道我向外人求恳帮忙,透露帮中内情,必然不喜。”
云天赐听她口道“外人”,却诉以“帮中内情”,显然在她心中,没再把自己当外人看了,心下气登时平了,微笑道:“慧姨就是你师傅罢?你这样称呼师傅,可也奇怪得紧。”
华妍雪笑了起来,道:“本来就奇怪。不过那是慧姨自己要求的。”
云天赐看她笑容,满怀荡漾,这时提到什么人什么事都是好的,柔声道:“你慧姨,清云待她不好,那么咱们将她接到瑞芒,我担保无人敢欺侮于她,让她快快乐乐地安享晚年。”
华妍雪道:“她不会肯——”终于发觉不对,登时面红过耳,啐道,“谁答应跟你到瑞芒啦?你这家伙,你、你——”
说到一半,脸更红了,自己和他两双手不知何时紧紧拉在一起,那么自然,仿佛早便是血肉相连的亲密。华妍雪稍加挣扎,云天赐握得更紧了。
夜风悄送,明月窥人。四下里流波而外,万籁无声。
好一会,云天赐才轻轻道:“好妹子,只要你愿意,我就迎娶你做我们瑞芒的世子妃。”
华妍雪心头猛震,抬起脸来,注视着白衣少年的面庞,不信那样的情深一诺,会是从这高傲少年口中娓娓吐出。
银白色头发飞舞若长空流霜,他一双眼睛又深又黑,又晶莹,宛若天上最明亮的星星。这少年如此美貌殊于常人,就象那晚灵湖山上的流星,遗留于人间的精灵。
如此眉眼,令妍雪有着说不出来的熟稔,仿佛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便和他相识;然那样傲世睥睨的态度,却又全然陌生。灵湖山上一面,他若天神般高傲降世,全身闪耀着夺目光芒。——也许就是那一面,令她无端生气无端恼,为着他那可恨的目下无尘的骄傲,骄傲得好像看待自己也如众生草芥,可他那高傲,偏如与生俱来。她气恼无从发,只有对着旭蓝百般寻事拿捏出气。
然而这一刻,那精灵,那天神,全不复惯常居高临下的神态,温颜对她,柔声细语,眼底情意浓浓,有一种令华妍雪心悸的颤动。
华妍雪心头怦怦而跳,不知怎地,记起那个来路不明的老道,对她所说的话,“此去二百里以西灵湖山,三更时分流星若雨,姑娘命理将会出现不可思议之转折。”眼前少年贵为瑞芒世子,居然想要娶她一个平民女孩为世子妃,岂非正应了那老道命理转折的预言?难道世事……是有这样神奇吗?
她咬了咬唇,微垂眼睑,轻声道:“我心里很是烦乱,云天赐,你……别逼我。”
云天赐有点失望,他这样明白的表白,然而她仍似不甚在意。脑海里浮现出灵湖山上与她并肩进退的少年,那少年更胜于钻石闪亮的容貌,他们本是同门,想来青梅竹马。他一时气馁,说不出话来。
华妍雪瞧了瞧他不自在的表情,猜得七八分,微微红了脸笑道:“大离和瑞芒还在边境戒严呢,即使你……一厢情愿,我瞧着你们瑞芒皇室也不易通过。”
这话无疑告诉他,撇开可变因素,她自己已是愿意。云天赐大喜:“你放心,我决定了的事,别说是皇室宗族,便是皇帝和父亲也阻我不得。”
想了一想,认认真真道:“我们说好了,不论有何变故,绝不反悔。你给我一件信物为记,我回去以后,便向父亲说明,改天向清云正式求亲。”
华妍雪脸上愈烧,踌躇未答。云天赐打铁趁热:“从此你贵为瑞芒世子妃,便是清云也不得不另眼相看,也没人敢再欺侮你和你的慧姨。”
华妍雪心头一跳,这句话切切实实打中心坎,想芷蕾不过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皇族公主,清云尚且如此隆重以待,她如果做了异邦强国的世子妃,想要出面回护慧姨,只怕确能办到。
迟疑半晌,经不起他一再催促,终于从颈中解下玉珞,低声道:“这是我亲生妈妈的遗物,从小到大我都没离开过身边的。”
她纵是爽朗活泼,遇到如此大事,亦不免窘迫。两人尚还年少,情意只在朦胧初发之间,但又都少年老成,于成人间信物互赠、私订终身等等掌故耳熟能详,华妍雪递过玉珞,云天赐郑而重之接了过来,两颗心怦怦乱跳,均喜羞不胜。
云天赐看着那玉珞,忽然“咦”了一声,然后就没声息了。华妍雪并不抬头,只问:“怎么啦?”云天赐脸上有些奇怪神色,似笑非笑,道:“没有什么,嗳,我们好生有缘。”华妍雪涨红了脸,没好意思再问。
云天赐藏好玉珞,解下身边一个圆形玉璧,笑道:“你收下这个。”
华妍雪更是害羞,嗔道:“你拿了那个,当信物就是了。我不要你这个。”
云天赐笑道:“你们大离有云,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给我一生相伴的物事,我自当报偿。”硬塞到华妍雪手中,此玉璧有双环,以活口相扣,两个玉环可自由活动,通体一色纯白,饰以兽纹,雕镂精细,入手沁凉。华妍雪匆匆瞥了一眼,不敢多看,云天赐强她挂在腰间,动作之际,双环相碰,发出轻细音响,甚为悦耳。
云天赐大事已了,宽心不少,笑嘻嘻地道:“美人赠我金琅玕,我报美人双玉盘。”
华妍雪满脸通红,登时沉下脸来:“你说什么?”
作势欲掷,云天赐忙握住她手:“别扔,别扔。这个不能乱扔。”苦着脸道,“大小姐,这是封禅台上用过的灵物,皇上赐的,送给你也还罢了,若是扔了,我可吃不了兜着走。”
华妍雪原本窘迫无比,才假意掷物生事,这时看他着急,格格一笑:“云天赐——”
“嗳?”云天赐皱起眉头,不满打断了她,“你是我未婚妻子了,怎么还这样称呼啊。”
华妍雪啐了他一口,道:“你老老实实听我说,虽然、虽然我们有了约定,但到尧玉以后,仍须见机行事。不许你动不动把那个什么瑞芒世子的臭身份抬出来压人,我慧姨必是不喜。而且你手上犯杀,眼下虽想与大离和好,也未必所有的英雄好汉都卖你的帐。”
云天赐听锣知音,心下暗笑,只这一转眼功夫,她便和在瑞芒长臂管束的老爹一样,担心自己只身在外,生怕有个万一。
他俩既已登舟,当下不复陆路,只在水中缓缓而去。为免生事,云天赐一路上听从摆布,白日里成天躲在船舱,有时气闷得紧了,被华妍雪似笑似恼的说几句,乖乖缩回船舱。妍雪她自己却神采飞扬坐在船头,观山赏景,不亦乐乎。
突见船帘一掀,华妍雪钻了进来,有几分紧张。
云天赐低声问:“清云发现你了?”
华妍雪把食指放到嘴唇之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舷窗悬挂竹帘以避阳光,她轻轻扣下一枚竹子,和云天赐一起从缝隙中望了出去。
前方一叶敞篷小舟,划浆如飞。午间日照极盛,舟中撑起布篷,恰好腾出一片阴凉。那阴凉之下,十六七岁的蓝衣少年抱膝而坐,后面小书僮轻轻打扇。那少年一双云淡风清的眼,懒懒散散四下扫视,显是漫无目的,意兴索然,神情有些昏昏欲睡。
云天赐看那少年带三分病弱,决非武林中人,只是眉目间俊雅无极,有一股浓郁的清明书卷之气。华妍雪打量个没完,他忍不住,冷冷道:“不过是个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好看的?”
华妍雪微笑,目中喜气洋洋,难得没有生气,云天赐越发气闷,只听她道:“你懂什么,这可不是平常之人,他是那个盟主的宝贝儿子啊,杨初云,他叫杨初云。”
“华南武林盟主的儿子?”云天赐探头再看,道,“这个人看起来一点武功也没有,怎么可能是什么盟主的儿子?”
华妍雪嗤之以鼻:“这是什么调调,照你这样说来,女子当然是生女儿,臭男人们才去生儿子呢。”
云天赐作声不得。
华妍雪笑道:“杨大哥天生体弱,不能习武。他和阿蓝是结拜兄弟,那时我们也才十岁呢,几年不见,我一下竟不敢认了。”
云天赐努力理顺他们的关系:“这个人是盟主的宝贝儿子,那杨盟主是你慧姨的妹夫,那么他是你慧姨的外甥。……嗯,他还和你师弟结拜,你管他叫大哥……”
“是呀,他是慧姨的外甥。”华妍雪笑意盈盈,“你想得倒快。那时我们四个人,杨大哥,阿蓝,还有芷蕾和我,相约行走江湖,不意几年过去,居然在这里碰到。嘻嘻,这叫做逐舟江河,也不错。”
云天赐闷闷地道:“逐舟江河,挺美的啊。”
那一叶扁舟始终在前,华妍雪很是欢喜,时不时挑帘去看。云天赐忍无可忍,大声道:“你怎么还不去!”
华妍雪恼道:“你这么大声叫嚷做什么?”
“去逐舟江河呀!”
华妍雪怔了怔,见他铁青着脸,表情奇特,恍然明白过来,掩口直笑,啐道:“你这个、你这个——”终是脸嫩不曾出口,笑了一阵,才说,“你看他船只去向,和我们一路呢。你又说过,杨盟主也到了尧玉。”
“啊!”经此一提,云天赐脑中登时灵清,“他去见他父亲,杨盟主未知是友是敌,我们可不便与之相见。”
华妍雪呸道:“我不便与之相见,人家才不爱待见你呢,少臭美啦。”
云天赐回目瞪视,但她甚至不和这个甚么杨大哥相见,心意登平,暗自却想:“哼,这丫头我必得早些娶回方是。让她在那个甚么清云园呆得久了,早晚见那些个裴弟弟,杨哥哥,嘿,还有个甚么许师弟,我不放心,很不放心!”
既是同路,他们索性连吩咐手下沿途打听也用不着了,不紧不慢遥遥尾随。杨初云不会武艺,不通江湖世故,哪里想得到身后早被暗暗盯上了梢?一路打听,弃舟登岸,向着尧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