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美牙师”，还要坑害多少人？
“美牙师”这个行当，我在几年前就有所耳闻，那时它们还不成气候。然而，最近看到全国各地“美牙贴面培训”机构趋于燎原之势，在商业资本操作下疯狂营销，看到这样的推广视频，作为口腔大夫，我彻底惊掉了下巴。
前天有一位某医院儿科护士在网上找我打听这事，她全口四环素牙，看到美容院里这样的美牙贴面广告，很动心了想去做。我问她为什么不找自己医院的口腔科大夫做，她说找过，口腔大夫不会做，还建议她去上级医院做。她不想舟车劳顿转诊去上级医院，只看到家门口美容院广告里的效果特别好，就非常动心了。
经过我的规劝，最终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而且意识到自己作为一名医务人员竟然也被这些洗脑的尴尬甚至愚蠢。
我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不可理喻的局面，连医务人员都可以被这种营销蒙蔽，对于百姓来说，那更是一道难以躲过去的巨坑了。今天，我就来对美牙师这一行业做一次深度解析。
那些在美容院里打着“3D炫彩齿雕”，“6D纳米炫齿浮雕牙”，“德国冰瓷美牙”等旗号的项目，是模仿现代牙科美学修复中的树脂贴面或瓷贴面技术，削减其中的专业医疗细节而达到短期粗糙美白效果的怪胎式产业，既不合规又不合法。
牙科的贴面技术，为什么很多口腔科大夫和牙医也不会做？其实准确地说，不是不会做，而是不敢做。作为牙医，把那些具有美白效果的瓷片或树脂粘接在牙齿上，本来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是，既要粘接牢固可靠，又要减少对牙齿硬组织的破坏，还要防止牙龈软组织的即刻与远期损伤，并且不影响咬合，那却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
牙贴面，即便是口腔医学生们几年的专业学习，也很少放开让动手操作，更不用说这些美牙师们可以三天培训速成了。它需要对牙体美学的深厚造诣，对各种处理剂的熟练应用，对操作中动辄以秒记的规范流程掌控，对唾液污染的绝对隔离，对牙龈变态级苛刻地保护，对咬合的精细调整，任何闪失都会造成组织破坏或远期效果欠佳。
贴面修复中有很多专业细节，我只讲其中一个，关于氢氟酸的应用。由于牙齿表面和瓷片表面都是光滑的，那么要提高瓷片与牙齿的粘接强度，就要进行表面粗化处理。临床操作中，一般用磷酸酸蚀牙齿，用氢氟酸酸蚀瓷片，各自形成表面微孔，以利于树脂粘接剂渗透进去，凝固后即形成机械锁结，粘接强度大幅提高。
氢氟酸酸蚀瓷片的过程，需要非常严谨细致地专业操作。氢氟酸本身具有强腐蚀性，能强烈地腐蚀金属、玻璃和含硅的物体，如吸入蒸气或接触皮肤会造成难以治愈的灼伤。在这方面牙科有过惨痛的教训。
氢氟酸只是牙科贴面修复中的冰山一角，还有更多材料的规范使用，比如磷酸、硅烷偶联剂等等，需要牙医在严格的时间掌控下进行四手甚至六手操作，需要胆大心细，心里有谱，手下有活。
很多牙医没有开展贴面业务，尽管这个非常挣钱，仍然没有随便开展，缘于对专业的理解与敬畏，缘于对患者牙齿的一份责任感。但是，美牙师们什么都敢做，这是典型的无知者无畏。美容院根本没有任何底线，只要项目能挣钱就行。她们对贴面的理解仅限于贴瓷砖的技术要求。所以，风靡全国的美牙培训班，到底是坑了学员还是坑了牙病患者？
具体来说，美牙师们所做的这些美牙项目，对患者们可能造成哪些实际危害呢？
首先，极大概率会造成交叉感染。很多年轻女性认为，美牙跟美甲一样，在牙齿上粘一层东西，和在指甲上涂一层东西，原理上应该差不多，只是材料贵一点罢了，这是一种极其幼稚的想法。
牙齿在口腔环境中，24小时有唾液润湿，牙齿上的致病菌会随着唾液进入消化道乃至全身。美甲的器械不用消毒，而美牙的器械必须严格消毒，美容院里没有这种严格消毒的条件，乙肝、艾滋病等传播风险极大。记者暗访到的情景里，美牙师们所配备的便携式仪器箱内有脚踏、吸唾系统、手机、固化机等器材，箱子中部用一块简陋的木板隔开，木板上还贴着塑料薄膜，仪器箱下部散落着电机、电线以及储水用的水瓶，而水瓶是一个撕掉标签的饮料瓶，凑近还可闻到残留的酸奶味。
除部分器材标注了医疗器械编号以外，直接要给顾客放进嘴巴里的扩口器，打磨树脂用的抛光碟，还有伸到顾客嘴里的吸唾管，在外包装上，都没有任何标识以及相关医疗器械编号。
正规的牙科和口腔科进行牙齿相关操作，器械都必须经过严格消毒灭菌处理，一般都要求“三次预真空消毒”，高风险器械要求独立包装，一人一用一消毒，并不定期接受严格的院感检查。没有配备高温高压灭菌系统的牙科根本开不了诊，哪怕配备了但是没有严格执行消毒规范，只要被查到，将面临高额的罚款、强制关停门诊、吊销执照等严厉处罚。然而，美容院里根本就无需这些，酒精即是它们的消毒常规，对于口腔感染常见的病毒和芽孢，酒精并没有多大作用，否则牙科器械拿酒精一擦多省事。
除了消毒欠缺，美牙师们全无医学资质，缺乏牙齿解剖知识基础，不了解咬合关系，更无口腔美学基础，往往做出来的牙厚实呆板，不通透，无正常生理外形与纹理，除了白以外，可以说一无是处。而那种白，是牙医们最鄙视的“马桶白”，看上去一片惨白，几乎不需要技术含量。但是，美容院把美牙前后的对比照片借助后期处理，对女性患者造成难以抗拒的巨大诱惑。这，是天性！
那些经过美牙师之手的牙齿多是连成一片状，牙齿间的正常间隙基本被树脂堵死，形成了食物残渣与细菌能进，而牙刷刷毛无法进的情况，从而使得口腔清洁困难，导致牙龈红肿出血发炎，患者还不得不长期忍受口臭的折磨，并且因为牙菌斑堆积而极易形成蛀牙。
另外，美牙师们对牙齿正常的咬合位置和合理关系不了解，造成牙齿间咬合干扰，不懂调改技巧，导致不少患者咀嚼功能受影响，发生颞下颌关节紊乱，严重者可导致患者美牙后逐渐出现无法咀嚼，颌关节疼痛，头痛等问题。这些美牙后遗症在口腔科门诊经常遇见。
从事口腔修复的大夫，或多或少都接诊过一些在美容院美牙几个月或一两年后，又来找牙医要求拆除贴面的年轻女孩，牙床基本惨不忍睹，再修复难度极大，效果也并不太好。而且，拆除过程非常艰辛，有的要戴放大镜进行微打磨，拆贴面比做贴面更费时间，需要精心修磨，尽量去净树脂充填材料，保护正常牙体组织，毕竟牙齿在牙医眼中是有生命的，是脆弱的，而美牙师们当初全然不顾这些，做贴面备牙时下手全无分寸，根本不懂牙釉质、牙本质、牙髓的解剖学深度和方向，一通磨牙操作后尚不知磨到了哪一层，也不知会有什么后遗症，无知者真的无畏。
更可怕的是，许多美容院并不考虑消费者是否适合美牙，只要一进美容院的大门，逮到就推荐美牙。而牙医是要严格选择适应症的，很多专业从事美学修复的牙医，在职业生涯中，主动劝退或拒绝掉的有美牙需求的患者，比最终达成美牙治疗的患者还要多。美容院不仅来者不拒，还竭力开发。很多本来只是去做护肤或美甲的女性，最后也被完美洗脑接受了美牙。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美牙培训班迅猛扩张，而且还能不停地招收到学员。归根结底两个字，忽悠。就像莆田系医院能够忽悠病人，保健品广告能够忽悠老年人，同样，美牙师能够忽悠爱美的年轻人。但这些都要有强硬的后台支撑。莆田系有官商勾结，药品广告有电视台地位背书，美牙行当，这些商业培训机构的背后，曾经得到中华全国工商联美容化妆品业商会“美牙专委会”的支持。
美牙师培训机构作为“美牙专委会”的主任单位，招生-培训-考核-发证，整个一条龙服务。在北京、广东、厦门、长沙等地举办现场美牙师技能培训，其宣传中更有将纹绣师、美甲师变成美牙师并获得高额收入的不当宣传，并宣称可以发放国家医师资格证书分类中根本不存在的美牙师证书。
中华口腔医学会对此组织和行为表示强烈的谴责和坚决反对，积极举证举报并最终敦促卫生主管部门和全国工商联取缔了这一野鸡协会，并宣布废除这些证书。然而，它们通过原始积累，已经在美牙领域建立了庞大的客户群，现在又以明星站台的方式营销，在很多城市开启了新一轮视觉轰炸。
大家可能感觉还有一点匪夷所思，是什么原因让一些牙病患者宁愿找美牙师也不找牙医？因为她们收费低吗，并不是，有些美容院做瓷贴面可以收费近一万元一颗，并不比牙医低，这也是美牙培训班的火爆之处，培训连带购置设备回家，只要以后能接到一例客户，基本上就能回本还带小赚一笔。
而要获取这一例客户，大多数人都笃信没有太大难度，非常相信自己的人脉。所以，美牙师基本上都是以微商的模式营销，在朋友圈里没日没夜地刷屏，发各种电脑合成的美牙效果图吸引客户，有人甚至先把自己牙齿给做了贴面，用变白的直观效果去给人深度洗脑。
依托朋友圈微商模式，那些最终接受美牙的客户，基本上都是来源于朋友介绍、闺蜜介绍、同事介绍，而美牙操作的场所，可能是在个人家里，可能是在租的酒店房间里，也可能就在美容院里，没有消毒设施和概念，只有无微不至的体贴服务。
我相信，随着新冠疫情时代带来的社会巨变，一些行业受到重挫，美牙师从业人员可能会越来越多。我的朋友圈里，这一年以来竟然相继有几位魔术师也加入了美牙师行业，当然更多加入了抖音快手魔术揭秘，这些我都可以理解，疫情控制了群聚性集会、晚会，魔术师舞台接单量锐减，为了生活大家都在寻找出路。有两位魔术师自己的牙齿做了树脂贴面（炫彩浮雕牙），天天在朋友圈里发自拍照“大白牙”，并推荐朋友们去尝试。
我不知道这些学员是否真能挣钱，但从一些网络反馈来看，可能并不尽人意，被培训机构坑了倒是更有可能。
它们宣称，零基础学员经过三天“集训”，便可掌握贴面和“纳米齿雕”，“冰瓷美牙”等美牙技术，颁发“美牙师技能证书”。我认为，零基础学员要想学技术，只能是学厨师、学司机、学裁缝，学挖掘机，但不要学涉及医疗的操作，这里面需要的基础与专业沉淀远非业外人想象。
我纳闷的是，人们不会把自己发炎的阑尾，去交给在手术室观摩学习三天的屠夫来切，也不会把自己骨折的腿，交给在手术室观摩培训三天的木工来钻螺钉，那怎么就能把自己的牙齿，交给在培训班三天集训的外行人来“美牙”，这是什么道理？就因为搞牙齿没多大风险？错！不说别的，等交叉感染了乙肝艾滋，你才会瞬间知道自己愚昧到何种地步！
作为牙医，我要坦诚地告诉大家，我们并不是担心牙科生意被美牙师抢走了，一丝一毫这种念头都不存在。而且，牙科的贴面患者群和美牙师们的那些客户群是没有交集的，各自群体的思想意识与专业信息不在一个频道，两个群体的选择天然不同，本身没有交集，反而因美牙师的不当操作，客户最终可能要与牙医产生交集，因为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并发症而来找牙医拆除那些所谓的贴面。
我相信大家都会问，这些垃圾营销难道就没有治理的办法吗？它们难道不怕犯法吗？其实，依据《医疗美容服务管理办法》《医疗美容项目分级管理目录》，基于口腔修复治疗“贴面技术”的牙齿浮雕、树脂贴面或者瓷贴面等美牙方法，可以认定为医疗美容活动。从事相关服务的机构必须持有卫生健康行政部门核发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医师应具有《医师执业证书》等相关医学资质，护士应具有《护士执业证书》等相关医学资质，且场所卫生环境、消毒情况均要达到相关要求。这些机构均不具备。
中华口腔医学会曾发布《坚决抵制口腔医疗商业化乱象的声明》，认为不存在所谓的“非医疗美牙”概念，“任何未取得口腔医师资质人员对牙齿的侵入性操作，都会不可逆地破坏牙齿及口腔软组织的结构，影响口腔健康乃至全身健康” 。也就是说，美牙师这一行当，是妥妥的违法行为。但是，明知非法，它们却根本毫不在意，而且这类市场丛生，民不举官不究，即使举报以后，惩罚也就几万元下地，相对于产业利润而言简直就是毛毛雨。哪怕勒令关门，风头过后不久就会东山再起。
所以，这类乱象，就跟电视保健品广告、跟莆田系医院是一样的。单靠监管，根本打压不下去。
今天遇到厦门某牙科的一位同行，聊到这个事，她说美牙师这种营销在厦门当地已经可谓空前火爆，一些年轻人就像中了邪一样趋之若鹜。牙医们看在眼里，可以说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跳进火坑，却没有办法阻挡。也许，就像当初“美容冠”的兴起，坑害了无数的花季少女，只有等着这些受害者在不久的一天，到牙科收拾残局时声泪俱下，捶胸顿足，“恨不当年未治时”。然而，时间无法倒退，牙齿，再也回不到从前……
本文原创作者魔术牙医徐勇刚，湖北省口腔医学会口腔美学专委会常委，三甲医院口腔科副主任医师，口腔深度科普网络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