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弓男儿

黄启键

那日清晨，走在大亚湾畔一处偏僻的路段。路面简单做过硬化，路边杂乱簇拥着灌木和小草。

远远听到不间断的“笃笃”声，出于好奇，便循声而去。远远地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在不停地拉弓，离弦而去的箭射向40多米开外、放在路边草丛里的红心箭靶。

悄悄走上前，仔细端详，年轻人约摸1.8米个头，穿着黄色运动裤、绿色T恤衫。左手握着的弓，约有1.5米长，中间部位是黑灰色的金属体，装有瞄准器、箭台、平衡杆等部件。用力拉弓弦时，白色的弓体缓缓弯曲；放箭时，带羽的金属箭头离弓而去，弓弦发出“啪”的一声。也看不清箭道，只见前方那靶稍微有点震动，传来“笃”的一声闷响。每次从挎在腰部的箭篓取箭，搭箭上弓，拉弦弯弓，男子动作娴熟。箭与左手执弓臂，连同左右两肩关节、右手拉弦点几乎连成一条直线。右手向后拉弦，至满弓时，箭从瞄准器下方射出，动作一气呵成。

趁男子放箭后观察着靶情况的空隙，我不禁打破沉默，与小伙子攀谈起来。小伙子姓杨，湖南人，是深圳一家高科技公司的总经理。在大亚湾这里买了房，每到假期，他与妻子来这边小住。早晚时间，便到这僻静的野外玩箭。他说，他只是个业余爱好者，深圳的30多家箭馆大都去过。室内箭馆大部分受场地因素影响，箭道通常不超过30米，缺乏挑战。他拿起一支箭比划着说，玩射箭花钱最多的是箭，这一支箭20元，如果射偏，就可能报废。他现在用的箭都是标准不高的练习箭，而且都是自己动手修过的，这些旧箭飞出去后都不规则，没有弹道，命中率也不高，但可以练练手感和力量。就是这样，一年下来玩箭的开销不下10万元。有的要求高的箭友，一把好些的弓要上万元，买一支专业的箭花三两百元是常事，一年下来随便得花几十万元。

眼前的“箭手”注意力仍专注于弯弓和射箭当中，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我好奇提问的交谈中，我大体获知他玩箭的缘由。他与拍档创办的是一家专门研发、制造电子零部件的企业，白手起家，创业成功后，他们形成了“专心、专业、专注，引爆裂变”的核心经营理念。企业一度遇到瓶颈，他也曾遭遇发展困境。后来，认识一位箭友，交谈发现，箭术与企业的经营之道有相通之处，便开始热衷于到箭馆学射。慢慢地，由室内到室外，由爱好到发烧，由业余玩耍到追求专业标准。他学射的同时，不觉间企业也取得突破，成功转型升级。他说，在工作状态下，每天都要听许许多多的汇报、请示，也有不少事项要审批和决策，久而久之，思想僵化、视角钝化、知识老化。学习射箭之术、领悟弓箭之道，他在身、心、箭要高度和谐统一的感悟中，悟出人弓合一、箭心一致的禅意，并坚信只有在心无旁骛、物我两忘的专注状态下，才能射出命中率高的箭，并让箭簇爆发出势如破竹的穿透力。

恍然间，少时玩箭往事历历在目。记得在湖南耒阳花石坳随军生活时期，所读的欧阳海小学附近有一个部队练习靶场，放学后待枪响结束士兵离场，便跑到那片山坡上挖子弹头。用铁锤把弹头前沿砸偏，把弹头里的钢芯压出来后，在弹头插上小木棍，便制成一支箭。在弯曲的竹片两端装上铁丝，竹片中间钉上小小的铁钉作为箭托，一把弓也就做出来了。已没有印象玩伴中有没有师傅指点，也可能是无师自通。这种弓箭用来瞄准树上的飞鸟，当然远不如弹弓那么便捷而有杀伤力，射击木板或瓜果还是挺有穿透力的。眼前，看着如此精美的弓箭和精准的箭术，手指间不禁泛起暖酥之意。

我很清楚，遥远的玩箭记忆被眼前的箭术激发出来，印象尚能如此清晰，无疑与动手实操有关。它作为一种伴随人类进步的术道，肯定也是植入到了可供传承的基本技能中。箭最初是人类用来捕食动物、维持生存的工具，到后来变成冷兵器时代重要的武器，及至近代社会才把射箭发展为体育运动。中国古代把“六德”、“六行”、“六艺”作为社会化教育的核心内容，射箭就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的其中一种。《论语》记载，孔子曾说，“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倡导谦让中，通过箭术砌磋而强化提升个人修行。《礼记·射义》里，把射箭当作寻绎自己志向所在的活动，要求“心平体正”，做到“内志正，外体直”，这样才能弓拿得紧、箭瞄得准，才能“射中”。并把射箭当作“仁之道”，明确“射求正诸己，己正然后发，发而不中，则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强调在射箭中端正心性、检视自我。

傍晚时分，不觉间漫步又来到那个路段，未及走近，早上射箭的青年人转过身来向我打了个招呼。他说“这会儿行人多，必须多留神”。箭靶旁的树边，我看到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子，那大概是他妻子，正为他看着那边的路口。他大概察觉到我颇为好奇，便又陆续地给讲了射箭小众圈里的一些事。他有一个做包装印刷生意的朋友，从小喜欢玩骑射，业余坚持参加培训，在深圳小有名气，这位朋友是把射箭当作从没完没了的应酬中抽身出来“放空”自我的活动，从中享受轻松单纯、心无杂念的快乐。还有一位老哥是做室内设计的，自称在一静一动的射箭中锻炼意志、感受真实、汲取灵感。还有一位是极度的射箭发烧友，恨不得每天抱着弓睡觉，家人见他如此痴迷，便支持他投资举办了两个射箭俱乐部，既可与更多箭友交流，还形成了盈利模式。

言谈间，他告诉我，曾经把箭靶放在小路对面山边，约90米远，后来发现旁边的小河里不时有人在捉鱼戏水，怕伤到人，只好缩到现在可控范围。他与发烧友也挺关心箭坛赛事，虽然箭手们这几年在国际赛事表现并不如意，但并不影响他们这些业余选手对习箭的高标准要求。对于射者来说，很看重自己射出的成绩，但并不会拘囿于过往，而是不断锁定新目标。

每种竞技运动当然都会给人以不同的体验感受。对射者而言，专注目标心生定力，调适心性涵养静气，在快与慢、动与静、远与近之间挑战自我，何乐而不为？

2021年6月3日23:45双界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