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归宿(七)

七,追寻。

圣索非亚大教堂。

在世间,人们总是不断追寻。欲求成为追寻的动力,而追寻的过程,则止于归宿。欲求不同,最终的归宿也不同。然而,欲求一词却令人捉摸不透。蓦然回首,人们时常无法弄清自己曾欲求的是什么。

君士坦丁堡,或伊斯坦布尔,这座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伟大城市,在长达18个世纪的时间里,作为拜占庭和奥斯曼两大帝国的首都,经历了无数次王朝更迭。它像一个智慧老人,沉默不语的观望着臂弯里所上演的一幕幕荒诞剧。舞台上的演员蝇营狗苟,忙于追寻,他们的故事甚至传唱至今。但在历史的长河中,谁人不是匆匆的过客,当帷幕落下,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君士坦丁堡、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堡)的地理位置。

不般配的婚姻,引发了不可思议的阴谋,阴谋导致的结局,将戎马一生的老人,推到君士坦丁堡的权力巅峰。一段迟到的爱情,一个突然的背叛,又令他跌入死亡的深渊。他们尽其一生,追逐荣誉、权力和富贵,却最终失却了归宿。

949年,半生受制于人的君士坦丁七世,未能阻止儿子那桩不太般配的婚事,罗曼努斯二世迎娶了美丽的狄奥法诺,一个客栈老板的女儿。一年之后,伟大的老君主驾鹤西去。

继任的罗曼努斯二世显然不太关心国家政治,坊间传言,皇帝甚至受制于美丽而强势的皇后。但皇帝又确实有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大智慧,重用了出身低微、行为粗野的天才将领尼斯福鲁斯.尼卡斯和他帅气英俊的侄子约翰.齐米斯基斯。在这对叔侄的带领下,帝国开疆拓土,赢得了一场又一场的伟大胜利。

963年,年仅24岁的罗曼努斯二世突然去世,相传此次谋杀他的主使,正是迪奥法诺。当时太子年仅六岁,对于这样一位年轻而智慧的太后而言,这实在不是一个杀死自己的丈夫的好时机。

年幼的巴西尔二世继承皇位,母子二人迫切的需要一位保护人。于是迪奥法诺写密信给尼斯福鲁斯,将他与其侄子请回君士坦丁堡,担任巴西尔二世的共治皇帝。贵族们不愿忍受这样一位“来自乡下的野人”执掌实权,他们联合起来紧闭城门负隅顽抗,并试图策反尼斯福鲁斯的侄子约翰。这一次,约翰站在了叔叔一边,二人同心协力攻入城中,继承了大统。

此时,尼斯福鲁斯已年过五旬,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仍不具备迷人的气质,但他雷厉风行,直言不讳,那说一不二的领袖气质,将官僚主义的陈腐气息一扫而光,带领着帝国继续快速前进。

长期以来,尼斯福鲁斯都是严格的禁欲主义者,但这时,他却突然之间坠入爱河,不顾众人的反对,迎娶了年仅22岁的皇太后迪奥法诺。

仅仅过了六年,年满28岁的迪奥法诺,就受够了这样一位行为粗鲁、生活简朴、了无情趣的老人。于是,其年轻英俊、举止高雅的侄子约翰.齐米斯基斯与迪奥法诺顺理成章的坠入爱河。

他们精心策划了一起谋杀。在距离圣诞节仅有15天的严寒之夜,约翰和刺客们伪装成侍女,潜入宫中,在一名宦官的带领下,悄悄潜入皇帝卧室。尼斯福鲁斯躺在地板上的一张豹皮中,伸展四肢,正沉沉的陷于梦乡之中。

刺客们弄醒了常年征战的老人,当他试图起身时,一柄柄短剑相继刺入他的身体,他困惑不已,脸上沾满自己的鲜血,倒在了床铺四周的基督圣像上,摔倒在他侄子的脚前。约翰不停的咒骂着这个曾并肩作战、荣辱与共的老人,恶狠狠的一把又一把的将他的美髯扯了下来,刺客们再次围上来,用剑柄将他的牙齿一颗一颗的打了下来,终于,约翰用一柄铁锤亲手结束了叔叔的生命。尼斯福鲁斯生命最后时光的痛苦显得无比漫长,就这样,这位并非来自正统的皇帝,没有战死在疆场,也没有寿终正寝,而是悲惨的死在了自己的寝宫内,耻辱的死在了亲人的谋杀之中。

他孤身进入绝望的君士坦丁堡,不再有力挽狂澜的时运。作为拜占庭最后的皇帝,德拉加塞斯一肩挑起帝国千年的荣辱,面对不可战胜的时代巨轮,选择将自己与帝国也一同埋葬。欲求荣耀,追寻到的归宿却是死亡的虚无。

第五次十字军东征时期的君士坦丁堡地图。

十三世纪,十字军攻克君士坦丁堡,永久削弱了拜占庭的声威。在之后那苟延残喘的两个世纪间,帝国腹背受敌、举步维艰。十五世纪,君士坦丁堡仅剩一座孤城。在鼎盛时期,城市人口一度达到五十万之众,而时至今日,依然固守孤城的只剩下五万最衷心的臣民了。步入巅峰的奥斯曼帝国,对这座号令欧亚的千年古都垂涎已久,但君士坦丁堡伟大的城墙一次又一次的抵挡住了他们的围攻。

1448年,奥斯曼苏丹彻底击溃了拜占庭帝国最后一支武装势力。约翰八世在城墙上,亲眼目睹了这令人心碎的一幕,却也只能无奈面对。战后,皇帝屈辱的会见了穆拉德二世苏丹,并违心的祝贺他取得的胜利,11年后,约翰八世终于走完了他屈辱的晚年。

朝臣们在伯罗奔尼撒的山谷中找回了君士坦丁十一世.德拉加塞斯。举行了简单仪式之后,他毅然登上拜占庭帝国所拥有的最后一艘西班牙大帆船,昂首进入了自己的首都,君士坦丁堡。德拉加塞斯面对的不再是仁慈的穆拉德二世,而是他那马基雅维利式的继任者,“攻城者”默罕默德二世。

1453年3月23日,默罕默德二世率众亲征君士坦丁堡,决心一劳永逸的消灭这个古老的对手。十个世纪以来,君士坦丁堡伟大的城墙,一次又一次的抵抗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入侵者。然而这一年,这近乎于不朽的奇迹也迎来了自己的末日。战争双方实力差距犹如鸿沟,尽管如此,君士坦丁堡奇迹般的支持了一个月有余,苏丹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皇帝早已弹尽粮绝。朝臣们劝说皇帝弃城突围,另图东山再起。皇帝却坚定的拒绝了朝臣们的意欲,决心带领他们与城市共存亡,誓死守卫帝国的千年荣耀。

1453年5月29日,拜占庭历史上最后一个星期一,君士坦丁堡的所有居民,仍然坚守岗位,在完成自己一天的工作之后,陆续来到索菲亚大教堂。拜占庭历史上第一次,希腊神父与拉丁神父并肩而立,为其所有臣民,平等的进行祝福。皇帝在此发表了最后的演说:“动物或许会被追赶的四处奔逃,但你们是战士,堪称古希腊和古罗马最伟大英雄的后裔。”,并骄傲的赋予了所有人神圣和荣誉的名号。

德拉加塞斯彻夜未眠,留在教堂中祈祷,直到所有蜡烛熄灭,在与家人做过最后告别之后,他对天起誓,自己已经为帝国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皇帝来到城墙上防守最薄弱的地带,戴上象征皇权的徽章,静待敌人黎明时分的进攻。

苏丹决定先发制人,凌晨1点,杀声震天,3个小时之后,默罕默德的军队势如破竹,攻克了君士坦丁堡伟大的城墙。至此,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君士坦丁十一世目睹了这场帝国庄严的葬礼,他抛下皇帝的节杖,拔出宝剑,带着皇帝的骄傲,嘶吼着冲入敌阵,从此不知所踪。

拜占庭历时1123年的历史在这一天画下句号,君士坦丁十一世无论生死,最终没有落入敌人之手。这位享年48岁的皇帝充满骄傲,英勇无比,他同第一个统一这座博斯普鲁斯海峡伟大城市的人同名,同样有着一位叫做海伦娜的母亲,在国家危亡之时,他又能够无愧的与查士丁尼大帝比肩。

从此,君士坦丁堡变为了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仍以此为首都,圣索菲亚大教堂也被改造成了清真寺。

圣索非亚大教堂。

对比拜占庭,奥斯曼的葬礼显得如此平静。然而,相同的是,在最后一刻,苏丹也没有放下自己的骄傲,以一幕柔情剧,为帝国精神划下了最后的句号。

奥斯曼经历了和拜占庭类似的兴衰,伊斯坦布尔作为时代的见证,不语的注视着历史车轮缓慢转动下的每一个细枝末节。帝国曾经的辉煌璀璨夺目,却最终抵御不了时代的变迁。奥斯曼人将狗视为不洁之物,但他们也认为狗是世间万物之一,他们尊重它们的习惯。狗食贩子们把牛羊杂碎穿在签子上,卖给虔诚而善良的人们,分发给流浪狗吃。即使在伊斯坦布尔最阴暗潮湿的角落,人们也不会忘记给怀孕的母狗喂上一口牛奶,时不时,甚至会有一些土耳其人专门留下一小部分遗产,用于喂养街上的流浪狗。

新时代的西欧列强,通过克里米亚战争敲开了奥斯曼的大门,逼得帝国节节败退。他们嘲笑帝国的愚昧和迷信,奥斯曼的世界却依然自顾自的保持着静止的节奏。马茂德二世试图进行改良,解散了禁卫军,把帕夏改造成部长,引进了西服礼帽,还派人用船把伊斯坦布尔的狗运到马尔马拉海中的一座小岛上去。但是,没过多久,一切又都变回原样,部长又变回帕夏,大维齐尔重新上任,而狗又从海上游回了伊斯坦布尔。

奥斯曼苏丹。

帝国最后的岁月里,一家法国皮革手套公司曾经想以五十万法郎的高价,希望买下伊斯坦布尔城中所有的狗皮,用于充实产品原料。尽管苏丹十分缺钱,却高贵的拒绝了这诱人的提案。1918年,苏丹已毫无权威可言,伊斯坦布尔的狗如同此时的帝国,又脏又懒,常常残疾,有碍观瞻。苏丹决定实行最后一次抓捕行动,五天的时间里,人们用上了诱饵、网子和绳子,却没有人下手把这些狗打死或者药死,也没有人联系过那家做皮革手套的法国公司。被践踏的帝国心中,仍保留着高贵的仁慈与谦逊,往日荣光的一点点回声,阻止了他们对动物施加暴力。人们把这些狗送上船,运往远海的一座岛上。这一次,它们确实没能再游回来。

不辍于追寻的人儿,在你生命的最后,究竟祈愿归宿于何处?尼斯福鲁斯追逐权力,将一生奉献给帝国,却在迷惘中归于不甘的死亡。德拉加塞斯秉承先辈的骄傲与荣誉,尘归尘,土归土,求仁得仁,死得其所。奥斯曼帝国的末代苏丹,却高傲的选择了异常平静的结局,甘于被时代所遗忘。也许人类只是命运的士兵,而所谓的时代勇者,便是那些能够认同自己的选择,并将之贯彻一生的人。

所谓知行合一,道成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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