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之围:战国时代最后一场大国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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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59年,位于黄河南岸的魏都大梁。
这一年的初冬,从北方传来了战争的消息——秦军从新夺取的上党盆地出击,经滏口陉越过太行山脉,大举进攻赵国都城邯郸。
作为赵国的南方邻邦(两国以漳河为界,魏在漳南),魏国对邯郸的战事表现出了高度的关注。
一方面,魏赵两国唇亡齿寒。若秦兵攻破邯郸,吞并河北平原,则战国均势就将被彻底打破。强大的秦国即可从西、北两个战略方向同时夹击魏都大梁(此前,秦军只能沿黄河自西向东攻击魏国),魏国的灭亡也就指日可待了。但另一方面,赵国本身也是魏国的一大宿敌,在北方边境问题上经常恃强凌魏。

赵国和魏国作为邻国,高度关注彼此。图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因此,一个被大大削弱的赵国也是魏国所乐见的。
所以,如何在确保列国均势的大前提下,尽可能从邯郸之围中获取利益,立刻成为大梁庙堂上激烈辩论的议题。

魏国视角下的时机

以王弟信陵君和老将晋鄙为首的鹰派人物认为,秦军虽在一年前的长平之战中打垮了赵军,但其国力消耗也很大,人力、物力透支罄尽。此刻贸然逾越四百余里太行险隘,孤军深入围攻邯郸坚城,虽战神白起亲至也无必胜把握。建议魏军立刻出动,趁秦军远来疲惫、后援迂远之机,北渡漳河自秦围城之军侧后击之,必可取得辉煌的胜利。
以将军新垣衍为代表的鸽派人物则认为,贸然出兵援赵,必然破坏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秦魏友好关系。且秦军若在邯郸城下受挫,其东进战略必将从越太行山隘攻赵,转而修改为沿黄河线攻魏,今后魏国即将陷入独挡强秦的困境。因此这一派建议魏国不动如山,坐观秦赵成败的好。
可以想见,鸽派或许还提出了更激进的方案——魏还可以考虑助秦灭赵。如此,不但能进一步结好秦国,还可以趁机扩大在漳河之北的疆土。但这一建议遭到了魏国高层的集体否决,理由很简单,秦国绝不会容忍魏国趁秦赵相争之机在漳北扩土,就如秦国不能容忍赵国趁秦韩相争而私吞上党一样。
魏国固然不愿意得罪秦国,但赵国于魏国却有唇亡齿寒的利害关系——当存亡的危机大过虚伪的友谊之际,魏国的选择也就不难确定了。
于是,一套援赵方案很快即被确定——老将晋鄙率兵十万北上,驻屯于魏赵边境重镇邺城(今河南安阳北)。
但接下来,晋鄙就按兵不动了。
他在等待一个最有利的时机。
这个时机,应当是赵国已经被极度削弱、秦军亦已精疲力竭之时。毕竟这是个诞生了“鹬蚌相争”“卞庄子刺虎”之类成语的时代(均出自《战国策》)。晋鄙若不从两强相争中为本国攫取利益,那才叫对不起天地良心呢!
晋鄙这一投机战略的关键,全在于赵国能不能坚守邯郸,以及能够坚守多久。这一点,鸡贼的魏国军队倒是有充分发言权的。

魏国十万大军的如意算盘

战国初年的魏国曾经是中原一霸,屡屡侵略邻国,包括同属“三晋”的赵国。
早在魏武侯时代,魏军就曾在赵国内奸的勾结下偷袭过邯郸,结果“魏败而去”——这一仗,比“三家分晋”还早十一年。
到魏惠王时代,魏军又再次进攻邯郸,经过长期围城才得以占领。这一战,按《史记·赵世家》说法是围攻了一年,按《战国纵横家书》说法是围攻了三年,按《吕氏春秋》说法则是“(魏)围邯郸三年而不能取”,总之,魏军这场围城战打得非常艰苦。

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图源/网络

这是公元前353年的事情。
至公元前259年秦军来攻之际,邯郸城又已经历了近百年的扩建增筑,无论是城市规模还是防御坚固度,都已远非魏惠王时代可比。秦军虽然气势汹汹,但白起自己也承认:“今秦虽破长平军,而秦卒死者过半,国内空”。况且秦军需要越过崎岖的太行险隘,距离最近的后勤基地上党也有四百余里之遥,保障极其困难。
至少从晋鄙的角度看,让赵国人再守三年问题不大。
如果再分析一下晋鄙的驻军位置,以及魏军的兵力规模,其作战企图就更加清晰了。邺城位于漳河之南,距离邯郸仅仅40公里,折合汉制约96里(一里415.8米)。按《荀子·议兵篇》中所记载的“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以魏军全副武装的急行军速度,仅需半日即可赶到邯郸城下。
也就是说,若秦军对邯郸发起总攻,则晋鄙的魏军仅需半天即可赶赴邯郸,恰好可在秦军大部正蚁附登城,城池将破未破的最尴尬之际,以野战姿态出现在秦军背后。
若秦军先行南下打击魏军呢?则晋鄙也可以依托漳河实施坚强防御,而且邯郸的赵军也必将从秦军背后出击。秦军还是一样的尴尬。
此时中原气候尚温暖,漳河水深且宽。如西门豹治邺,就曾将被惩治的巫婆投入荡荡漳水;而汉高祖亲征陈豨,也曾道是“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这两条《史记》所提及的史料,均足证当时的漳河是适于组织河川防御的。
那秦军就不能在保持对邯郸围攻的同时,又分兵打击晋鄙的援军吗?
这就涉及到魏国对秦军此战兵力的基本判断。

时间在秦国人一边

从长平之战看,秦军能投入的总兵力也就四五十万人。但长平之战中秦军损耗过半,眼下总兵力不过二十来万。又由于长平之战恰好发生于秋获之际,秦国动员了大批劳动力参与战争或后勤保障,因而错过了农时,故可以判断当年秦国粮食必然出现了巨幅减产(所以才会出现坑杀数十万俘虏、甚至放弃乘胜灭赵良机等反常行为)。
所以邯郸城下,秦国能投入作战的充其量不过十来万人,兵力之薄弱甚至不足以对邯郸形成合围——平原君能屡屡遣出使者赴魏求援,甚至亲自赴楚国游说楚王派兵。新垣衍、鲁仲连这些说客也能够随便进出邯郸城,都是秦军兵力不足的明证。
基于对秦军现实困难和可能兵力的判断,魏国也就仅仅只动员了十万军队——战争的最终结果,也证明了魏国判断之准确。
作为一位战争经验丰富的“嚄唶宿将”,为了及时掌握秦军的动态,晋鄙必然遣出了大量斥候在对手阵后活动和捣乱。
相继担任攻城秦军统帅的王陵、王龁,也是当世名将,他们对魏军的战略企图自然不会毫无察觉,尤其是这些成天活跃在阵线后方的魏军斥候,更是让他们头疼。
但他们必须耐心等待。
由于晋鄙的援军就在背后虎视眈眈,所以王陵一直没敢对邯郸城展开猛攻,战争因而陷入了旷日持久的围城战。由于对“战不善”的极端不满,秦昭襄王嬴稷在次年初便撤换了王陵,取而代之的是在秦军中威望仅次于白起的名将王龁。

秦昭襄王嬴稷。来源/电视剧《大秦帝国》截图

但面对着和王陵一样无解的战场僵局,王龁也只能继续采取围困战术。
晋鄙的魏军在耐心等待机会,而王龁的秦军也在耐心等待——等着国内逐渐缓过气来后,送来更多的援军和粮草。直到能确保在兵力上同时对邯郸城和晋鄙展开两线作战。
王龁并非没有希望,毕竟就国力而言,秦国对魏国仍具有碾压性的优势。
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秦与魏在比拼耐心,可就苦了邯郸城里的赵国人。随着围城战的持续,城中逐渐缺粮,开始出现“炊骨易子”的情形——长平之战对赵国的农业影响也同样巨大,虽然秦军并未完全封锁邯郸城,但赵国的存粮也不够吃了。
此际赵国的执政大臣是平原君赵胜,他是魏安釐王的大舅子,其夫人就是信陵君之姊。所以赵国就由他出面,频频遣使向魏安釐王和信陵君这两位舅爷求救。
但魏国国策既定,晋鄙又难得一次抓住了至少是不败的战术机遇,驻邺魏军眼观六路而不动如山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只要秦军不拼死攻城,魏军就坚持端坐不动,饿死多少赵国人对秦、魏而言都不算事儿。
一眨眼,两年就过去了。

冰冷现实的国际社会

眼见两位大舅子手下的魏军打死不动,平原君欲哭无泪,只得另寻援手。
放眼宇内,此际的战国七雄之中,自己是苦主,秦国是对手,魏国在看戏,关系还不错的韩国远隔山河帮不上忙,剩下的列强自北向南数来还有燕、齐、楚三家。
燕国是骑墙派,一向是秦、赵谁强亲谁,眼前不趁火打劫就算极好了,显然不能指望;齐国在乐毅主导的五国伐齐中伤了元气,他们最怕的就是赵国强盛,眼下是既不愿帮忙也帮不上忙。
唯一还能指望的,就只有楚国了(历史上楚国确曾有过抗魏救赵的动作,详见后)。
所以,平原君不惜亲自出马,前往楚国求援。他准备带二十名文武双全的门客使楚,但在其三千门客中只挑出十九人就选不出来,于是就有了著名的“毛遂自荐”“脱颖而出”,最终以自荐的毛遂补足了第二十人名额。

平原君千里迢迢赴楚求援。图源/电视剧《大秦赋》

平原君带着这支精干的二十人小分队,千里迢迢来到楚都陈。
话说楚国自怀王以来,一直被秦国玩弄于股掌之中,秦国对其偶尔拉拢,但主要是打压,连楚国故都郢城都给抢了去。白起所率秦军还在郢都当起摸金校尉,掘了楚先王之王陵,逼得楚王只好迁都至陈(今河南淮阳)。
此刻在位的是楚怀王的孙子,楚考烈王熊完,平原君来访时正是他继位的第六年(公元前257年)。
此后的故事就是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段子了——平原君与楚考烈王从日出议论至日中,而未定决议。于是毛遂冲进会场,按剑威胁楚王,楚王遂立刻同意了援赵之议。
然后毛遂出而向十九位同事嘚瑟,又造出一句成语:“公等碌碌,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由于平原君、信陵君皆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所以在写他们的故事时,司马迁就难免情不自禁地爱屋及乌,让毛遂先生一下子创造了三句成语。
至于为啥两位大佬从日出至日中议论不决,太史公却并没有给出一丝理由。

毛遂自荐的真相

打开地图一瞅。楚军从陈出发援救邯郸,其行军里程约420公里,折合汉制约1000里。以日行军30里计,约需33日。这条行军路线,必须穿越魏国腹心地带,在魏都大梁以东仅百里之白马津渡过黄河。
楚国在战国列强中,不是一个守信靠谱的盟友。在不久前的乐毅五国破齐之战中,楚国就曾假借援齐的幌子,挟持并杀害了现任齐王建的亲爷爷齐湣王,并从齐国强割了淮北之地。
这次楚军以救赵为名穿越魏国,还要从大梁城边经过,魏国会怎么想?
若再回味一下《战国策》对公元前353年魏军攻邯郸之役,楚国是怎么“救赵”的记述,就不难理解平原君跟楚考烈王该有多少掏心窝子的话要讲了——

《战国策》书影。图源/网络

邯郸之难,昭奚恤谓楚王曰:“王不如无救赵,而以强魏。 魏强,其割赵必深矣。赵不能听,则必坚守,是两弊也。”
景舍曰:“不然。昭奚恤不知也。夫魏之攻赵也,恐楚之攻其后也。今不救赵,赵有亡形,而魏无楚忧,是楚、魏共赵也,害必深矣!何以两弊也?且魏令兵以深割赵,赵见亡形,而有楚之不救己也,必与魏合而以谋楚。故王不如少出兵,以为赵援。赵恃楚劲,必与魏战。魏怒于赵之劲,而见楚救之不足畏也,必不释赵。赵、魏相弊,而齐、秦应楚,则魏可破也。”
楚因使景舍起兵救赵。邯郸拔,楚取睢、濊之间。
那一次,楚国就是装模作样虚造声势援赵,但直到邯郸陷落也没出现在赵国土地上,自顾自地攫取了魏国东南的“睢、濊之间”(今商丘一带)。
所以可以想见,平原君必须对楚国做出足够的承诺,双方必须达成足够的共识——包括对楚军穿越魏国的外交协调、楚军行军路线中的后勤支援,等等细节事项。
然而,毛遂的冒失行为,导致了一个轻率的决策承诺。

楚国动了,邯郸危了,齐国急了

楚军真的出动了,名目也确实是救赵。但随着楚军逐渐深入魏境,魏国的态度迅速发生了转化。
首先是晋鄙的十万魏军主力,突然放弃了与秦军的一线对峙,从邺城向南退到了荡阴(即今汤阴)。
全军之战斗姿态从对邯郸秦军进攻,改为了很明显的对入境楚军的警戒防御。
原本被晋鄙牢牢扯着后腿的王龁,突然获得了行动自由,他会怎么干呢?虽然一时还没有闹明白魏军为什么后撤,但他绝不会放过这难得的机会。
邯郸城遭到了空前猛烈的攻击。
平原君这次才真的急了,《史记·魏公子列传》是这样记述的——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一言以蔽之:请两位舅爷赶快伸出手来吧,不然你们家姑娘就要当秦军的俘虏了!
面对背后越境而来且态度极不明朗的的楚军,魏安釐王失去了继续关注邯郸的闲情逸致,他采取了息事宁人和稀泥的态度,派遣新垣衍进入邯郸城,劝说赵国认怂服软,尊秦为帝——秦国也已经精疲力竭了,赵姑爷您就给嬴稷老爷子一个台阶下吧,毕竟他也得给国内军民一个交代不是?
正在平原君犹豫未决之际,旁边看戏的却听着急了。
尊秦为帝这档子事儿,魏国早就干过。
上一次赵、魏、韩“三晋”跟秦国抱团的结果,是大家一块揍齐国。
齐国从乐毅破齐之后已经失去了大国的军事底子,为了确保自身的国家安全,才转换思路从既往的军事对抗转为意识形态渗透。齐国从襄王开始布局,学燕国用死间苏秦的套路,好不容易把张禄扶上秦国相位再加上一套组合拳,这才挑逗起了秦赵这两个西方列强的死斗,齐国也因此赢得了前后四十余年的和平,有了在西方列强互殴时看戏的闲暇——现在你们居然说不玩了?
齐国人民必须做一些事,来抵制对秦投降派,支持赵国人民坚持抗秦斗争了。
于是就有了《史记·鲁仲连列传》。

鲁仲连这个齐国说客,赶巧不巧“恰好”正在即将陷落遭罹兵火洗劫的邯郸城里,又“恰好”听说了赵国正犹豫要不要认怂“帝秦”这种国家级机密。

于是他就找上平原君,要求与新垣衍对话。
两人的见面,在新垣看来是很尴尬的——对方冷笑着看着他,却一言不发。
新垣:今天天气很好啊……你也来找平原君有事儿?
鲁仲连:我能让魏国帮赵国,还能让楚国帮赵国,你信不?
新垣:啥?我可就是魏国官方全权代表哦!
鲁仲连(冷笑):这世界,有些事情你并不理解。附耳过来,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出门就说我只是讲了些大道理吧!
新垣(满头冷汗,起身,再拜谢):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
此时,魏国的军队指挥权已经易手。信陵君正在垂泣。他身旁一个屠户模样的壮士讥责道:“怕死?哭了?”公子擦擦泪,抬起头来望着远方:“可惜了晋鄙这样一位猛将啊!我们此去,他是一定不会听命的,必当杀之。我不怕死,只是很替他惋惜。”
邯郸城下,秦军将士正在拼命攀城进攻。
忽然间阵后传来一阵惶恐的喧哗声,正散乱攻城的秦军将士扭头回望,只见八万魏军已静悄悄地以战阵姿态出现在背后,战场已更无悬念。
公元前257年,邯郸解围。
END
者丨江上苇
编辑 | 詹茜卉
校对 | 臧晓彤
排版 | 于嘉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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