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病号服的那些日子 第二部 44
穿病号服的那些日子 第二部
44
我不应该这样去想。在已然的事实里,不存在假设性思维。人常常把自己置于幻想的虚假里,以此表达对存在的不满,从而,借以建立理性的完美性,不知道这是多么的愚蠢。人类的历史,乃至文化,从这一意义看,不过是我们习惯积存的垃圾,以史为镜的人类,什么时候在这面镜子里照出过当代自己的丑陋,更不用说去重塑自己了。所以,人类从一开始就进入了老朽年龄,人类文化多像永远也穿不着的旧袜子、旧裤头、破帽子和臭鞋,装满了箱子柜子。
让我们来看看在这些破烂里隐藏着怎样可笑的文化性思维(或者说历史性思维)。人类其实知道那些所谓的文化不过是一堆破烂,但正因为如此,才幻想通过那堆破烂散发出来的腐臭气息熏出人类的正气。这样去看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的一个句式:
这就是历史的事实,它多么丑陋,多么可怕;
现在我们看清楚了,如果不这样,其实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并且完全可以做得相反。
那样,我们就不会有遗憾,就会十分完美。
可历史之后的历史都只能这么写,从来没有在历史之后有过完美的历史。
这就是说,站在我身后揉搓我头发的只能是高方,不可能是杨丽杰,也不可能是余红,总之,不可能是任何别的人。在这件事情上,没有任何别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任何假设思维的可能性。
从事实看,余红就坐在我的前面,我的头发,即使她没有仔细看过,但我每天离她了最近,这个事实是谁都不可否认的。别的同学呢,也都一样。她们即使跑到我背后一百次,也不会像高方那样,在她和我都不意之时把两手伸到我的头上揉搓我的头发。这件事,只有高方是惟一能做的,事实上,也就是她做的。之后的日子里,再没有任何女同学揉搓过我的头发,包括高方。
还有,我无法想象别的女同学会像高方那样,突然改变手法,狠揪我的头发,直把我揪得疼痛还不肯放手。高方的这一行为,放在任何别的女同学那里,都无法想象。
高方走到我的身后我是知道的。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她想在教室里走,直到哪里都是正常的。问题是,她是如何开始揉搓我的头发的。现在回想起来,好像这是难以说得清的。其实,当时是特别简单的。当我感觉到她的手在的头顶上时,她没有对我说什么话,她走到我的背后,站住,这时候,我对她站在我的背后是没有意识的。因为之前她是走着的。然后,她从我的背后曲一下身子,侧一下头,看看我在干什么,这应该是她站在我背后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这时候,我意识到她站在我的背后。我的意识也许与她在我耳边呼吸,或者从她头发里散发的一种特别的气味有关系。当我意识到她在我站在我背后时,她也意识到我已经知道她在我背后了。接下来,她把曲下的身子站直了,侧着的头与坐着的我保持在一个平面内。她先是用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脑勺。这时候,我可能略微向前倾了一处身子,依然没有回头,我想不到她接下来要干什么,也根本没有想,只是随着她的拍随机动了一下。接着她就把手放到了我的头顶,很像一个母亲把手放在儿子的头上轻轻抚摸一样。我依然没有动,这时候,我的没有动不是开始那样,不为她所动,不想为她站在我身后,甚至用手轻拍我的后脑勺我都不以为意,所以,没有动。当她把手放在我的头顶上,很快把两个手的十指插入到我的头发里,她的手指在我的头皮上缓缓地移动,我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所动——我说的是感觉上的动——我敢说,她会立即把手从我的头上拿开。我也一样,我的头发和头皮,决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发硬发冷,让她感觉像摸到僵尸一样。我被一种异样的感觉迷惑住了,这种感觉第一次从我的头上流布到我的全身,我沉浸在这样的感觉里,我什么也做不了,包括,不能回头看她,也不能去拉她的手。我只能坐着,幸好我是坐着的,那种感觉不允许我站着接受。那样,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然后,她的手朝着我头上的两侧游走,轻轻地捋着我的头发,我能感觉到她把我的头发分成一绺又一绺,每一绺中间,露出一道白色的缝隙,那是我头皮的颜色。她这样反复搓弄了好长时间。我把两只胳膊的前臂平放在桌子上,身子前倾,把我的下巴支在两只重叠的手上。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改变成这个姿势,我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什么改变。这时候,我感觉,她的手在我的头发梢上一撮一撮拽起来,她的动作慢慢地快起来,从我的头顶开始,先是拽到左边,再拽到右边。每拽一下,她都会把手指头伸到头发棵里狠劲地抓我的头皮。那种异样的感觉变得激烈起来。我感觉我的身子朝着凳子往下沉。突然地,一阵疼痛,剧烈的疼痛像瀑布一样从我的头顶向下飞流。但我依然没有动。她在继续,我也在继续疼痛着。
我必须在这里有所说明。这种疼痛感持续了不少时间,但我一直没有动。她为什么突然地揪起我的头发来,并且用力越来越重。我想,与我的一动不动有关系。这里有一个奇怪现象是,我们两个谁都不说话,她从揉搓我的头发到揪我的头发一直不说话,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也一直不说话。我的不说话和一动不动,很可能惹得她有些不高兴,在她看来,我的不说话和一动不动是对她的不理不睬,所以,她把这种不高兴,或者说恼怒表达在两只手上,见我贸然不动也不说话,于是就越来越用力。我不说话和一动不动,是完全被那种异样的感觉捆住了,她不停下来,我就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一直到后来的疼痛难耐,我也还是沉浸在那种异样的感觉里,疼痛给我一个错觉,它属于异样感觉的一部分,并且是最激烈的部分。
我记得很清楚,她用这一句结束了揉搓我的头发:“不玩了,一点意思没有。”她一边说,一边从我的身后跑到前面去了。她的这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她从我身后跑到前面去,我好像不是看到的,而是感觉到的。她的那句话,我竟然什么反应没有。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有同学推门进教室来了。
202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