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大美人——故乡纪事055》

齐美人是我们胡家屯小学的音乐老师,在当音乐老师之前她在生产队里做了几个月的半拉子,也就是跟在有经验的庄稼把式后边学徒、工分减半的角色。

春天种地时,让她帮着点种,她把种子都撒在垄台儿上。

过几天锄草,怕她使不惯大板锄,有人给了她一个巴掌大的小锄头,她经常把苗砍死,把草留下来。她铲过的地,过一会儿回头一看,有一半的苗变蔫了。

夏天该灭虫了,她咬牙切齿地对着玉米叶子里的肥胖的青虫,下了很大决心尖叫着捏去,然后就一跳老高地躲开,还绊倒好几株齐腰的玉米苗。这些倒了的苗这一年是补不上了。

那时她高中刚毕业,学习成绩一度在考分名单上,要从后往前找才找得快些。

入了伏,封垄的时候,她爸爸把小学新来的校长牛大帅和生产队的头张大眼珠子请到家里喝酒。喝到牛大帅的额头红紫红紫、张大眼珠子的眼珠快掉下来牛大帅的时候,她爸叫齐美人给唱了《公社是颗常青藤》和另一首不知道啥名字的歌。

唱到那首不知名字的歌时,牛大帅兴奋起来。

“德智体美劳,学校就缺个音乐老师,老张你看?”牛大帅端起一洋灰墩子小烧,好像今天是他在请客,来给齐美人说情似的。

“呃!……你们学校体育也不行啊,那个肺痨自己跑几步还喘呢,咋能带学生呢?”张大眼珠子不动声色,面前的洋灰墩子茶杯也不端起来,好像在等着一道炒肉片端上来。

“你看,我这记性,你大侄子也高中毕业了吧?那身板,那水性,没人比得了。”牛大帅长得虽说单薄了点,但是人很清爽,大个子,戴着一副大眼睛,秀才似的。

“我看能不能请大侄子给学生们上体育课,他双杠耍的那么好,转得风车一样!”牛大帅一边说还一边瞄着齐美人,眼皮迭出几层褶子,眼神里示意齐美人,那意思是他和齐美人才是一伙的。

“我听那个犊子唠叨着想去他大爷那儿呢,林区那边坎山,说是缺人,还挣现钱呢,找时间我给你问问他吧,看他自己愿不愿意。”张大眼珠子独自端起洋灰墩子一口喝干了。

不久之后,胡家屯小学多了一男一女两个老师,一个是张大个子,一个是齐美人,原来那个肺痨鬼一样的代课体育老师回去磨自己的锄头镰刀去了。

两个新老师是在课间操的时候被介绍给大家的。

他俩一出现我们都哄的一声笑起来了,尽管牛大帅一脸的严肃,也没压住那阵说不清从哪儿来的笑。只见穿着高跟鞋的齐美人挺直了胸脯站在张大个子身边,她的头顶才到张大个子的胳膊肘高度,看起来像是大人国和小人国来了两个代表。

满操场的低声窃笑好像是大喇叭开播前的电流声,一阵一阵,又跟风吹玉米地发出的声音。

张大个子能站在操场的讲台上,把铁饼直接扔进南边的校田里,每次都得好几个小学生钻进去寻半天才能找回来。他还能一连串跳800次绳子,体育班长和齐美人给数过,一次不差。每到这种时候,从牛大帅到语文数学老师都跟看节目似的,烟瘾最大的语文老师一直露着黄牙,烟灰老长都忘了抖掉。

齐美人更是高兴地一颠一颠的,像是安了皮筋儿的弹弓子。

有时候学生们把铁饼找回来的速度快了一点,明显能看出牛大帅有点失落,一副没吃够什么的样子,狠狠抽一口烟,把剩下很长的烟头甩在脚下,再用脚尖点住,使劲儿一碾,好像那烟头是一只毛毛虫,刚从他脖子上被扫下来。

“李老师这次不行喽!”

齐美人仰着头把她那眯眯眼弄成两条缝儿,小嘴嘟嘟着,喇叭花一样对着张大个子的下巴,撒娇一样想激张大个子关注她,哪怕张大个子有时候趁人少低声回她一个字“滚”,她都受用得要命,回应一个很舒服的表情,喇叭花扁了一下,又开放了。

每次齐美人用话激张大个子,他的眼睛都只会平视,故意不把齐美人装在眼眶里,好像远方有什么奇妙的东西等着他去发现。我们看得出,他用这样的角度就能假装没听见,不用去回答齐美人了,毕竟都是同事,不能冷淡得太台面。

每到此时,齐美人只好自我解嘲,用她的高跟鞋尖儿在地上踩住点什么,一只蚂蚁、一根草、一块小石子都可以。踩住之后,再用鞋尖儿做圆心、用鞋长做半径画一个九十度的弧,嘴里还发出“哼”的一声,像是要起头带领大家唱歌。然后她就背对着张大个子走向单双杠或者操场,风吹着她的衣服,晃晃荡荡的。

齐美人与张大个子一样,虽然每天的工作是在学校里,但是他们不发工资,只记工分,年底和下地干活的人一样分粮食和柴禾,还有豆油、地瓜、大白菜这些。

但是这已经是让很多人眼红的工作了。

别人在要紧时,顶着雨也得干活,他俩却不用。

小雨一下,体育课就停了,齐美人的音乐课不是天天有,有时候教师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就他两个人,他们对角线地坐着,齐美人就会靠着窗子坐下来唱儿歌:

“月儿明,风儿静

树叶儿遮窗棂

蛐蛐儿叫铮铮

好比那琴弦声

琴声儿轻,调儿动听

摇篮轻摆动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

睡了那个,睡在梦中”

唱到“娘的宝宝”这句的时候,她总要用失落眼神瞄一眼盯着房顶走神儿的张大个儿。

其实齐美人只是长得美,唱歌一点也不好听。后来我上初中时从黑胶片里听到她曾教我们的某一首歌,她整整慢了四分之一拍,难怪我们唱那首歌时像挠痒痒,唱着唱着就笑起来了。

但是这不影响齐美人继续教课,因为牛大帅很看重齐美人,他还把自己家里的一个手抄歌本趁着星期日带到学校,拿给齐美人去学新歌,带我们大家唱。

牛大帅是从50里地外的另一个学校刚调过来不久,他的家还没有搬过来,每个星期日他都得回去一趟。

学校校长室旁边有一间放铅球、铁饼、标枪、跳绳等体育器材的房子,被挪到语文组一角堆放。张大眼珠子派几个泥水匠在那间房子里给盘了一个小炕,又从大铁社买了一个铸铁炉子和几节炉筒子,从土产日杂选了些单身用的小号的锅碗瓢盆,校长临时的家就有点模样了。

牛大帅特别喜欢吃猪肉炖酸菜,这道菜要炖上一个多小时才好吃。经常我们还没下课,他炸油锅的葱花味儿就飘散出来,弄得我们最后一堂课常常在此起彼伏咽吐沫过程中记录下当晚的作业。

其实齐美人会唱的歌很有限,半学期没过完她就没有新歌教了。但是牛大帅会唱很多歌,据说是跟他老婆学的,他老婆是50里地外那个学校的音乐教师。有时候放学了,牛大帅也会教齐美人唱一些新歌,第二天齐美人再教给我们,但她经常唱着唱着就卡壳,搞得我们以为某一句歌词是要反复唱呢。

牛大帅也教齐美人一些很老的歌,都是我们以前没听过的,听起来容易让人困,好像麻籽油吃多了。

我记得有“天涯呀海角呀”还有“情郎啊小妹妹啊”什么的句子。

我放学打扫卫生时,曾蹲在校长室的窗户下边偷听过,齐美人其实很笨,一句歌词,牛大帅要教她好多遍,她还学不会,但她的态度好,笑的比唱的还多。

齐美人教我们《社员都是向阳花》的那节课,眼睛老向门外瞟,所以到现在我一唱这首歌,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往一侧歪。

原来上这堂课时,隔壁班是上体育课。张大个子穿着一身旧运动服,一会儿伸出长腿,隔着三四个小学生把足球勾回来,过一会儿又两手抓着双杠把自己的身体像面条一样甩来甩去。

那次,我们在“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这里反复了十几遍,直至下课铃声响了,还在“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整堂课连半首歌都没学完。

渐渐地,我也喜欢起那些老歌来。齐美人没有课的时候,或者放学后看我们值日打扫学校院子的时候,她会一个人一翘一翘地涌动着走着路,边走边唱。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

她唱着唱着就不自觉地走到了单双杠那里,然后默默地压腿,或者在单杠上把自己吊起来,在风里晃荡着,像一片大倭瓜叶子。

其他教师都下班回家了,牛大帅的猪肉炖酸菜味儿越来越浓。

大喇叭突然滋啦滋啦发出电流声,接着是嘭嘭嘭敲击话筒的声音,然后就关上了。

齐美人向老师办公室方向看去,校长室的窗户里伸出一条没收瘦猴儿的红领巾,左右摇晃着。

“嘿”地一声,齐美人从单杠上跳下来,眼睛里湿漉漉的,她不紧不慢地向校长室走去。

那天正好是我卫生值日,我们班的门板都掉了一块,小孩能钻来钻去,但是每天还要用一把锁头锁上,然后把钥匙交到办公室。

老师们早就走光了,只要放在桌子上就行。

我刚进走廊,就听见“唧唧”的像老鼠叫的声音,那声音又好像很熟悉,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但是发声的方法很陌生。

我循声而去,牛大帅临时的家门开着,屋角的锅开着盖,咕嘟咕嘟的猪肉炖酸菜上面两片肥肉特别扎眼,像是风中的纱巾不停地抖。

水蒸气很浓,歪脖子一样飘向地中间。高跟鞋鞋跟离地很高,几乎是用脚尖站立。我认出两条红裤腿是齐美人的,像灯笼晃荡着。

灯笼的另一侧是半新不旧的黑裤子,那是牛大帅每天穿的,我认得。

牛大帅的手抓紧齐美人的大腿努力往上搬,感觉像是要抱起她。因被齐美人的头挡着,牛大帅对着我只露出一只眼睛,还闭着。

“唧唧”声音从他俩的两颗头之间挤出来的,齐美人还哼了一声,像是肚子疼了。

牛大帅突然睁开眼睛,看见门边扒着门框的我,我一时很惊恐,举着钥匙,说不出话来。

牛大帅一下松开了手,齐美人像没挂好的衣服掉了下来,她一弯腰,又站直了,回头看见我。

她脸红红的,嘴角湿漉漉的。

“把钥匙给我,去教室门口等我。”齐美人很快镇定下来,用老师的口吻命令我。

我看了一眼锅里还在飞扬的肥肉片,迷迷瞪瞪走到我们教室门口的树下,一屁股坐下去,脑子里全是蚊子飞来飞去。

是齐美人拉我站起来的,那天她是让我等她一起回家。

她家在我家的西边,一起走也顺路。

从那以后,她就命令我每天放学晚走一会儿,陪她一起下班。

那天往回走的路上,我以为她会和我说什么,可是一直到了我家,她一句话也没说。

临别时,我看了她一眼,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夕阳已经横着发光,我隐约看见她人中那一带有小绒毛,但是不很确定。

很快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们上下课的时间也跟着大人们种地的时间而调整:早上很早就上课,中午休息3个多小时,下午放学的时候正赶上下地干活的人收工回来。

别人还不怎么样,拿工分的民办老师一般都会在下班时闲聊几分钟,拖延一下时间,免得和扛锄头的人在路口遇见,惹人眼红。

这样齐美人就走得更晚一些。

牛大帅的媳妇好像闻到了什么味儿,但肯定不是酸菜炖猪肉的味道。她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在一个刚下班不久的傍晚走进了学校。那天我正坐在树下,看见一个脸色不好的很瘦的陌生中年妇女走进来,看着不像是种地的。

齐美人正在牛大帅的房间,中年妇女一进来,牛大帅就把他和齐美人的关于唱歌的谈话立即改成“你马上去把张大个儿叫来,我们开个会”。

齐美人背对着门,没有看见来人,开始还有点发愣,但她很机灵,马上说“就叫他自个儿?”

“对,就你们俩。”

齐美人转身,看见身后站着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

牛大帅马上说“你怎么来了?”接着又说“这是齐老师,一会儿我们一起吃饭,猪肉炖酸菜。”

出乎齐美人意料的是,当晚的所谓的会议,实际上是牛大帅和他老婆要给齐美人和张大个子说媒。

不知道牛大帅怎么和他老婆说的,反正他老婆那晚特别兴奋,好像是在给她自己介绍对象似的,脸色红,嗓门大。

张大个儿不好当面拒绝,借口要和家里老人还有他叔叔张大眼珠子商量一下。天黑了,牛大帅命令张大个儿送齐美人回家,他俩出来的时候才看见我,我还在树下等着齐美人。

他们先把我送回家,接着就消失在黑暗里了。

几天之后,张大个儿被人用马车从大水泡子拉了回来。

他平躺在大车上,人死了个子显得更大了,一辆大马车都装不下他,两条腿的膝盖以外的部分耷拉在车下,一晃一晃的,好像只是睡着了。

张大个子是胡家屯仅次于丫蛋儿爸水性好的人,据说有一次他和人打赌,一个猛子钻进水下,等水纹都消失了也不见他出来,大家伙儿吓坏了,准备下水捞他,结果他像大鱼一样从另外一处跃出来,顺水还带出几条鲤子。

可这次他却在小河沟翻了船。

牛大帅请他吃了几次酸菜炖猪肉,张大个儿想不能老吃校长的,闲话中牛大帅几次说起嘎鱼炖豆腐好吃,那样子就好像齐美人说起张大个子一样。他就想到泡子里下一副挂子(一种像乒乓球网的渔网),想着弄点嘎鱼,也顺便弄几条鲢鱼、鲫鱼。

齐美人说她自己的右眼睛里长着一颗鱼眼珠子,就是小时候馋鲫鱼馋出来的,齐美人还扒着自己的眼睛给张大个子看。张大个子草草看了一眼,没看见鱼眼睛,看见的全是晒热的湖水。

他就想顺手也给齐美人抓几条鲤鱼,堵上她的嘴。

那个泡子最深的地方能没我们的脖子,但是也就漫过张大个子的膝盖。

另外一个打渔人发现张大个子的时候,一开始以为他在弯着腰摘挂子上的鱼,就和他打招呼,见他没回应,就淌水过来,再和他搭话,张大个子依然不理。

打渔人绕到正面,才发现他的大半颗头插进水面,鼻孔在水面下朝上,一丝儿血丝从水里冒出来。

打渔人想可能是出事儿了,就把他拉起来,结果这一拉,张大个儿扑通一声躺倒在泡子的浅水里。

被称为“水耗子”的丫蛋儿爸过来鉴定,确定张大个儿是被一口邪水呛死的,肚子里瘪瘪的,没有喝进一滴泡子的水。

张大个儿还没结婚,按照风俗只能草草入殓,他的两个侄儿头上包了白布,哭哭啼啼送了他。那天一直下雨,作为同事,齐美人也在去南坨子的队伍里,可是走到半路,她说自己感冒了,走不动,就蹲在路边。

每到下雨,学校担心土房子会塌,就会给学生们放假。

听远远跟着送葬队伍的同学说,他们看见齐美人抱着一棵老榆树在唱歌,也有的说她是在哭。第二年我们路过那里,一个同学还指着一棵老榆树上的划痕,说是在那个雨天齐美人用手指挠的。

张大个儿死了之后,我们半个学期没有体育老师。我每天依旧等着齐美人从牛大帅的办公室出来,一起回家。

那个阶段,我总喜欢回头,在夕阳下比较我和齐美人的身影。

我发现,她的身影在变短,要么就是我的身影在变长。

“你说张老师这会儿该走到哪儿了?”有一天我实在忍受不了一路沉默,问齐美人,那时刚比较完我俩的身影,我落后她半步。

我见她晃了一下,停了下来。她慢慢回过头,对我说:

“明天开始,中午也一起走吧。”

夏天的中午,早早起来种地的人都要睡一个长长的午觉,睡到太阳西斜、暑气消减再出门去。这作息习惯也连带了小孩子、猪、牛、马、鸡等。但那时候我睡觉少,中午或者打个盹儿,有时候干脆就躲在树荫下自己下五道玩儿,那是一种类似于棋类的简单游戏。所以那阶段我每天中午都反向走许多路,先去齐美人家和她见上面,然后一起往回走,再去学校。

她家有三间房子,她妈妈中午喜欢住在外屋北侧隔出来的半间房,那里的确凉快。其他下地干活的人在东屋炕上休息,所以中午的西屋就成了齐美人一个人午睡的空间。

每次去找她,不是见她在洗脸盆前洗脸,就是对着一个鸭蛋形的镜子梳头。隔着黍子籽串成的门帘,齐美人的背影就像一个会动的印在门帘上的画,在风里晃动。

有一天中午,我走进外屋的时候,静悄悄的。

我咳了一声,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走近门帘向里望,齐美人斜着躺在炕上,连朝外。我使劲儿撩开门帘,那黍子籽互相撞得哗啦啦响,我希望惊动她,她依旧没醒。

阳光已经西斜,穿过她的头发照在她脸的下半部。她鼻子两侧的雀斑被照亮,在鼻子下的人中上,确有一层细小的绒毛,像初春刚露出泥土的小草尖儿。

我不知不觉凑近,她被罩在阴影里的睫毛有一点翻卷,突然,她的左眼角滚出一颗泪,咣当一下掉在炕席上,我吓了一跳,接着她张开了眼睛,发觉我已经几乎和她脸对着脸。

我尴尬地说“老师,该去学校了。”

她拍了拍我的头,笑得特别有味道。

之后,她洗脸、梳头,一言不发地走在我前边。

牛大帅的老婆第二次是什么时候进学校的,我还真没有发现。一声突然发出的骂人声,把我从一队黑蚂蚁打架里吸引出来。

校长宿舍的窗户里飞出一个茶杯,打在用作上课敲钟的一段铁轨上,变得粉碎。

一声凄厉的尖叫之后,齐美人从门里冲了出来,一只手捂着脸向校门跑去,衣服好像不太整齐。

牛大帅的老婆半边身子卡在门口,一只脚像迈弓步那样留在门外,唾骂声却很尖锐地传出来,我这才看见牛大帅死劲儿拉住他老婆的右胳膊,导致她不能追出门来。

齐美人已经跑到大门口,我赶快追了上去。

在大门旁的那棵两个人都抱不住的粗柳树后边,齐美人对着树干整理自己,她用手梳着头,用衣袖抹去脸上的血,沉默了一会儿,她回过头,对我却是一笑。

她脸上至少有两道被指甲挠了的血痕。

那之后好几天,齐美人没有去上班,我一个人走路,还有点不习惯。

牛大帅那阵子一脸阴沉,他老婆把被子、衣服全都洗了,挂满房前的树枝。她里里外外跑,还唱歌。她唱的真好,比齐美人强多了。

有几天,我们以为牛大帅的老婆要开始教我们唱歌了,小孩子们也都这样盼着。

可有一天放学,牛大帅把我叫住,他左右看看没别人,和我说:

“你去齐老师家,叫她明天来上班。”牛大帅的前额在傍晚的阳光下,有点瘪了的感觉,像熟透的打瓜。

我点点头。

“你顺便告诉她,我调走了,明天天一亮就走。”

牛大帅回了一下头,看见他老婆正从树枝上往下扯被子。

没有牛大帅的日子里,齐美人依旧教唱歌,看来她事先和牛大帅学了不少歌,唱的歌每个月都不重复,而且都是让骨头软软的那种歌。

秋收的时候,她教给我们一首骨头软的好听的歌叫《花好月圆》,她反复教,直到班上最笨的瘦猴儿都会唱了,这才站在讲台上长长吁了一口气。

“来!同学们,和老师一起唱一遍。”齐美人开了头。

浮云散 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 今朝醉

清浅池塘 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 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 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唱完她的眼光从窗子飘出去,落在空荡荡的操场上,那里的单杠旁一个人都没有。

“同学们,这是老师教给你们的最后一首歌了。”她说。

看着我们一排排询问的眼睛,她又说:

“老师要嫁人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她下课时说的话。

“想啥呢?小脑袋瓜?”她扒拉着我的头。

“老师你要嫁很远吗?”

“不远,河北,但是不能天天回来上课了。”

河北有多远呢?

我那天一直想到天黑,想得头都木了。

(201906-10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为保护原创作品著作权,王阔海先生(我本人)特授权本律师严正声明:

本网站/公众号发表的内容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著作权归原作者所有。

在征得本网站,以及作者同意的情况下,本网站的作品允许非商业性和非盈利性引用,但同时应遵守著作权法及其他相关法律的规定注明出处:“作者:王阔海转载自东尚君风之月圆花好订阅号”字样,以尊重作者的劳动成果。

未经允许,严禁转载。对非法转载者,作者保留采用法律手段追究的权利。

北京市必浩得律师事务所 王文欣律师】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