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无贼》的作者说:好作品就是你说不出的那种痒

12月14日上午,出席第六届“北海文学艺术周”的著名作家赵本夫老师在北海艺术设计学院做了一个《作家的视野》的讲座。他是我喜爱的小说家,念大学时从机械系转到中文系那年,读到他的处女作《卖驴》,便“一见钟情”喜欢上了他的小说,觉得特别有生活的“劲道”。

本夫老师果然功力深厚,纵横文坛近40载,著书立说500万字,期间各种得奖。《无土时代》获得“新中国60年长篇小说典藏”,入选作家出版社被称为“中国文学界最大献礼工程”的《共和国作家文库》,作品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

时下文学如锦衣夜行,似已失却先前的辉煌盛况,但实际仍“笼罩”着你。前些年火极一时的电影《天下无贼》,就是根据本夫老师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虽然本夫老师认为小说归小说,电影是电影,小说里很多的心理电影没有(无法)表现出来。

本夫老师在台上站了两个小时,侃侃而谈,讲座有如一道盛宴,我有幸面聆馨咳,拾摭二三以飨文友。

“改革开放不仅拯救了中国的经济,而且拯救了中国的文学。”

“中国作家对外国作家的了解,远胜于外国作家了解中国作家。中国作家的书房里,往往都有一个装着外国作家作品的专柜,但外国作家书房是没有中国作家的专柜的。但这并不等于说中国作家就不与世界文学在同一水准线上。”

“现在写作的门槛很低,写作的人更多,特别是有了网络以后,谁都可以写,包括很多官员也在写。很多官员当年就是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青年,他们有那种情怀。文学关注人性,是一种生活的温暖,他们对文学有体验,这是一件好事。对他们的写作要多一些理解,官员有时不一定会把一些东西写出来,但一声叹息也值得鼓掌。他们写东西并不是附庸风雅,就算是附庸风雅,也比打压风雅好。历史上多少官员写作?如果去掉官员写作,中国文学史百分之八十就没了。”

“有人说现在作家浮躁,一些作家是有些浮躁,但成熟的作家是不会浮躁的,倒是一些官员浮躁,三天两头要求出大作、力作,哪有这么多力作呀?”

“很多人说现在没有《红日》,没有《林海雪原》……过去文学数量少,一部作品,作家怎样写,读者怎样看,评论家怎样评,大家容易形成共识。现在是文化多元、观念多元的时代,就像衣服一样,面料、款式五花八门,可能单单由于钮扣的颜色,就有人不喜欢某件衣服。文学也一样。”

“看作品要有长远的眼光。现在的很多经典小说过去都是禁书。看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与今天的作品,就知道文学的变化有多大,不要人云亦云。”

“看书要有挑剔、批判的眼光,能从作品中看出一个细节不好,证明你就有进步了。我曾经看到一部小说,写到一个关了十年的银行行长出狱后,朋友在饭店给他接风时,他端起茅台酒呷了一口,说一声:'好酒!’我觉得这个细节不好,他应该说'假酒’,写出他虽然十年没喝酒了,但作为银行行长当年推杯换盏养成的那种深厚的鉴赏能力还在。”

“写作要不忘初心。写了几年,发表多了,不要忘了根本,要回到文学的ABC上来。名气大了,容易受到各种干扰,名利、权力……看到电影赚钱,有的作家为了改编影视剧而去写小说,这对写作是一种伤害。还有人在影视剧播出后,为了挣钱,把影视剧改成小说出版,我认为这样的作品不是真正的小说,改来改去把小说改没了。”

“文学有什么用?它是生活的补充、宣泄、倾诉。作家要永远保持童心,对生活保持追问的能力。儿童天生就对生活有追问能力,长大以后慢慢就丢失了。这种能力比让小孩背熟几首唐诗还重要。”

“我女儿现在是文学硕士,小时候我带她到郊外玩,清风徐徐,杨柳依依,她问我那些树为什么叫柳树?牛为什么叫牛?牛为什么要耕地?我说耕地为了产粮食。她问为什么要产粮食?我说为了人吃饭。她说人为什么要吃饭?我说为了活着。她问为什么要活着?这一问就问到根本上了。”

“人性的东西很复杂。我和一个熟人去福建,在一个摊子上吃茶叶蛋。我在一边看到他一共吃了6个,老太太结账时问他吃了几个,是5个吗?他马上点头,点过头后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他吃。我没有说话,但我估计他回去后心里会一直不好受。你可以说他是贪便宜,但也可能是觉得承认一下子吃了6个不好意思。生活使他有了一个犯错的机会,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生活是不完美的,对人性不能苛求,人性很复杂,作家要有宽容心。

“生命的个体和社会群体之间存在很多问题。文学的背后就是哲学。文学只是告诉你怎样跟社会相处。中国的哲学是混沌的,一方面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另一方面是'姜还是老的辣’;好的说'里应外合’,不好的说'内外勾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各的活法,不能你一定是对的,我一定是错的。中国哲学是'和而不同’,不同的也能和,谁都有活的权利,要有对异类充分的包容心,有这种文化自信。

“文学面对两个世界,一个是外面的大宇宙,一个是自我小宇宙,关键在于写出小宇宙的复杂来。比如有人很有事业心,内心喜欢升官发财,喜欢红颜知己,但这种内心的奋斗动力他不会说出来。私心和欲望不是说要消灭它,而是要规范它,不让它泛滥。”

“文学要有理想主义,理想主义首先是批判精神,要有不满,有不满才有所谓的理想,什么都满足了,还有什么理想!人在实际生活中不断构建秩序,比如我现在特别想抽烟,但我在台上就不能抽;开车希望越快越好,但有红绿灯。与秩序的内心冲突、挣扎、无奈,就是文学表现的内容,你不用去判定是非对错,也不是去证明什么,而是去把它们发现和表现出来。”

“文学从来不是文学本身,它是作家综合素养的爆发。阅历对作家太重要了。写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怎么写。要想题材不撞车是不可能的,古往今来写爱情、战争的有多少?《三国演义》写政治,《水浒传》写江湖,《红楼梦》写一种吃饱了撑的生活,却写出了一个大千世界。《金瓶梅》写男女私情、男欢女爱,没有什么不能写,关键看你怎么写。”

“一个作家能走多远,就看他的积累。过去有的作家据说退稿有半麻袋,我没有被退过稿。……我发表《卖驴》时已经34岁了,在北京参加全国短篇小说颁奖活动时,光未然(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曾任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注)到我房间里,说怎么我不知道你?他大概是看到我写得很扎实。我曾经在县委通讯组呆过10年。当时隔壁有个仓库,有很多收缴的'封资修’旧书,都是等着化纸浆的,我到仓库里偷书看(本夫老师讲了一个自己偷书时被一个兔唇的军管干部抓住的故事,那个人大喝一声,差点没把他吓死,对方居然问他'能不能送我两本?’)”

“要有积累,不要拒绝生活。我是苏北人,家里是一个大家族,体验过家境败落后那种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情形,我经历过很多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曾经8个月没有吃过一粒粮食,靠吃树皮草根活下来。考中学时我双腿浮肿,走路摇摇晃晃,考上了全县最好的中学。”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表现靠的就是语言。汪曾祺先生的语言很美,他的老师沈从文的语言也很美。汪先生的小说可能不深刻,但非常美,没有火气,优雅,他的小说《受戒》里有一句话,说村里人夸小明子的字写得好,'很黑’。毛笔字写得很黑,这是汪先生特有的不动声色的幽默。”

“要尽量多读书。读书让你有思想。作品有没有穿透力,就看你能不能看得到另外的东西,能不能带着反面、侧面看的眼光。我写看到城里人养花的花盆,想到它就是城里人对于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土地融进你的血脉里,连你自己未必意识得到。”

“人类文明不是最高文明,自然文明才是最高文明。人只是自然文明的一部分,包括人为什么长成这个样子,你只是处在自然文明演变中的一部分。

好的文学艺术就像痒痒,你感受得到,但说不出来,音乐、书法、画画也一样。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却表达不了。一个人要善于发现自己的天分,宋徽宗有艺术家的天分,他是不幸当了皇帝。天分可能就是你对生活最敏感的那一部分能力。

“写作要有一种执着,有一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劲头,有一种内心认可的价值观在里头。聪明过头,老是变并不好。

“我觉得一部好的长篇要有诗性,文学的最高形式是诗歌,它是最高超的艺术手段。一部长篇要做到丰富而不杂乱,丰厚而不笨重。”

“文学要靠想象力,好的想象力是一种让人飞翔一样的感觉,天马行空,但又有它的合理性。写作要从容,千万不要随便把题材糟蹋了。写长篇不要舍不得好的素材,它们以后还会冒出来。”

“我写长篇小说从来没有提纲,走哪到哪,有些东西写着写着就自然出来了。当然这需要功力。”

“写作千万不要投机取巧。能写的人不多,但能看懂的人太多了!

(根据笔记整理,未经其本人审阅。照片周斌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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