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二陈”比“二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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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遹声与陈伟的交往
陈遹声在他的会试朱卷中,将陈氏族内四个“再姪辈”(孙辈)也记录在案,分别是:太学生陈基,举人陈伟,举人陈模,实业家陈垠(字步云,即陈三先生)。四人虽均是陈遹声的孙辈,但实际却是莫逆之交。以陈遹声为首的“宅步五陈”,加上骆氏的骆元邃、楼氏的楼广文、赵家的赵宝晋等,诞生了枫桥地盘上的一个学习圈和朋友圈,他们以文章名于时。当时的“诸暨五虎将”,就出自这个圈子。而在杭州,其时浙江的最高学府——诂经精舍,师生盛传的才气堪比“二陆”(晋代陆机、陆云兄弟)的“二陈”,则是枫桥的陈濬(陈遹声曾用名)和陈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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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诂经精舍)
壹
这里说说陈遹声与陈伟交往的那些事。
陈伟(1840-1889),字耐安(耐庵),枫桥先进村(先陈)人。清同治十二年(1873)恩科拔贡,乙亥(1875)恩科举人。家素贫,日则下田耕耘,夜则挑灯读书,至鸡鸣不辍。尝肄业杭州诂经精舍,师从俞樾。曾手抄《十三经》和《资治通鉴》。晚年四方从学者甚众,如绍兴蔡元培辈皆出其门,著有《愚虑录》《食古录》《待质录》《诲尔录》《居求录》,统称《耐安类稿》。
在陈遹声撰写的《楼晓沧广文传》中,记载了陈遹声与陈伟交往的一些细节,这也是迄今发现的最早记录两人交往的文字,时在同治丁卯年(1867),陈遹声21岁、陈伟27岁。
晓沧与予同里闬,初遇于文社,予年十五,君才总角耳。后每试必偕,岁丙寅1866,同补弟子员。明年,予肄业西湖书院,归家过夏,与族(再)姪耐庵、广文、式庵孝廉每日造君家,君母骆太孺人必为之具飰,饮酒论文,至午夜方散,同步月至廿板桥,君与式庵归家,余偕耐安循埂而北,东出前水门,又北至义塾前,历稻塍麦港间,复立谈,移时,别去,至家辄鸡鸣云。
1867年,陈遹声从杭州西湖书院肄业回家,时值夏天,于是与耐庵(陈伟)、式庵(陈模),每天相约到楼广文家。楼广文的母亲骆氏很好客,每次都热情招待这帮后生。在楼广文家,四个年轻人把臂言欢,饮酒论文,诗酒天下,不喝到半夜不肯歇。一天深夜,楼广文送客,一直送到廿板桥,然后与陈模各自回家了,剩下陈遹声与陈伟两个,他们继续沿埂北上,再往东到前水门,又往北到陈家义塾,再穿过几道田塍、几条麦港,两人最后又停下来聊天说话,聊过一阵后,终于道别,陈遹声到家时,发现雄鸡已在打鸣,天都快亮了。看来,陈遹声与陈伟很谈得拢,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由此可知两人的志趣和投缘。
在陈遹声撰写的《陈式庵传》一文中,还记录了四个年轻人的读书经历:
己巳庚午间,余与式庵及耐安、广文读书叶村,犹前旦事也。阅三十年而耐安死,余官翰林,式庵以书来约余归。乙未春,见于京师,余出守松江,式庵以知县分发山西,不相见者十年。
这篇传记写于陈模去世后,陈遹声回忆起青年时代读书时光,那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他们的共读,时在己巳(1869)和庚午(1870)年间。这一年陈遹声23岁,陈伟29岁,正是跃跃欲试、备战乡试的年纪。陈遹声与陈模、陈伟、楼广文,四人一起到叶村读书。这个叶村,并无学校,更无老师,他们选择叶村,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而这个山谷的最大特点是幽静,最适宜读书,在这里读书,既可避免干扰,又可相互探讨。叶村的具体位置,陈遹声在怀念陈伟的诗中有提及,且这个读书的幽谷还是陈遹声与陈伟在1868年冬天就已约定好的。这个幽谷在哪里呢?诗句说:
便约明年读书处,期在石岭山脚白茅峰下红叶村头人迹不到之空谷。
土墙凿作晏子楹,菜园改种陶令菊。
四部分日定课程,空山一年忘岁月。
年轻人真会苦中作乐,在白茅峰下的叶村,大概有一处废弃的房屋,他们对此进行简单的改造。一是在土墙上做文章,凿作“晏子楹”(典故,借指藏书),即在墙壁上凿了一个书柜。二是将菜园改种菊花,向学陶渊明同志学习。他们还制定了详细的读书计划,经、史、子、集称为“四部”,今天读什么明天读什么,每天的课程表排得满当当的。他们在白茅峰下的山谷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忘记岁月,竟然埋头苦读了整整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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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诂经精舍教材)
贰
由“己巳庚午间”读书“红叶村头人迹不到之空谷”,可以确切地推知,陈遹声曾在1868年冬天专程来到先后陈,“拜访”了好友陈伟。这件事记录在陈遹声作于1909年的一首诗中,诗题为《故孝廉诸暨族姪孙伟》(注:“故”即去世,“孝廉”是对举人的雅称)。这首诗在形式上很奇特,前半部分内容如下:
九里山下梅花麓,一间两间茅茨打头屋。
屋外积雪三尺足,中有人兮开门扫雪倚树摊书读。
我骑蹇驴往造之,冷风吹衣颈欲缩。
雪花梅花扑面飞,驴蹄屡仆孝泉曲。
到门相看无一言,就君手中之书相与质问剖疑窦。
突兀烟兮厨无粟,拾柴支石煮麦粥。
诚哉一饱足御寒,敝褐顿如重绵燠。
诂经之奥说铿铿,边笥便便藏在腹。
便约明年读书处……
那天正好大雪纷飞,门外积雪都有三尺厚了,22岁的陈遹声骑着一头瘦弱的毛驴,从枫桥陈家出发,迎着凛冽的寒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先陈村行进,他此行的目的地是王冕隐居地,九里山脚下,好朋友陈伟的家。陈遹声骑的驴子实在太老弱了,一到孝泉江边,竟屡次滑翻跌倒。
好不容易到了九里山下(实际陈遹声看到的是石䃭山),陈遹声首先看到的,是陈伟家的房屋——茅草厂,数一数,一间,两间,都是稻草盖的,所以叫“茅茨打头屋”。
陈遹声接着看到的,是陈伟读书的专注——陈伟不顾严寒,清除了门前的积雪,正靠着一棵树,摊开着一本书,在那里读得入神呢,连爷爷辈的好朋友上门来了,也顾不上客套,竟直接探讨起问题来了。
陈遹声继续看到的,是陈伟家的贫穷——突兀而至的客人,让家里的厨灶也措手不及,实在拿不出好吃的,只好以麦粥充当米饭。
陈遹声最后看到的,是陈伟的学问——虽然吃不上饭,但麦粥能填饱肚皮,虽然穿的是破衣服,但足以抵御严寒。关键是,这个生活贫穷的“再姪”,说起四书五经来,那是头头是道,铿锵有力,他肚子里装的不是麦粥,而是满腹学问。
这一年,距离陈伟恩科拔贡还有五年,这一年,陈遹声的学问还远在陈伟之后,如何在未来的科举之路上携手并进,如何通过读书来改变命运,两人进行了认真的谋划,最后决定:闭关一年,到“红叶村头人迹不到之山谷”里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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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樾为陈伟《耐庵类稿》序)
叁
陈遹声与陈伟,相互切磋,相互鼓励,在读书问学之路上,始终相伴相随。至1873年前夕,即陈遹声参加乡试前夕,两人又在杭州相聚,同时成为曲园先生俞樾的得意门生。《故孝廉诸暨族姪孙伟》写道:
渐西山人折简速(袁忠节),青毡移住西湖澳。
曲园先生掌讲席,绛帐高才半郑服。
先生口颊常津津,首称二陈比二陆(先生每呼余与君为二陈)。
伯乐一顾声价增,两浙人士皆刮目。
癸乙前后登贤书,公车计偕贡帝阙。
我入玉堂窥清秘,君独下第归乡塾。
自此相离不相见,越树燕云隔南北。
鲁郊绝笔笺获麟,贾傅摊笺赋飞鵩。
自学固然重要,但名师的指导,在科举考试中更是不可或缺。正当他们犯难之际,意外得到了桐庐人袁昶(字重黎,号爽秋。同治六年乡试中式,光绪丙子进士,历官太常寺卿。谥忠节。有《渐西村人集》《袁忠节遗诗》)的帮助,他立即写信推荐,使得陈遹声与陈伟得以进入浙江的最高学府——诂经精舍学习深造。其时,俞樾(曲园先生)任诂经精舍的主讲,凡得其教诲的门生,多半是高才,堪比汉代的郑服(郑玄与服虔)。而在众多弟子中,来自诸暨枫桥的“二陈”,竟是曲园先生津津乐道得最多的,他甚至表扬“二陈”的学问堪比晋代“二陆”。名师如此高度评价,使得陈遹声和陈伟的名气在浙东浙西的读书人中迅速传播,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是那时诂经精舍这个学校里的“学霸”。
陈遹声的诗并无自夸的成分,有史料可证,如《诸暨民报五周纪念册》载:“德清俞曲园讲学杭州诂经精舍,四方承学不远千里而至;士苟以一艺见长,皆奖而进之。吾县经生若陈伟、蔡启盛,更执梃学门生长。”执梃学门生长,就是名列前茅的意思。又,陈伟还是当时“俞门八俊”之一。而曲园先生在《耐安类稿序》中更直言:“三十年来诂经精舍人才颇盛,黄君元同、冯君梦香皆拥皋比称耆宿,君虽早世,然颉颃其间,固无愧色矣!”这固然是对陈伟的评价,但陈遹声于同治癸酉科(1873)乡试中式,比陈伟于同治乙亥科(1875)乡试中试还早了两年,说明陈遹声的学业更胜陈伟一筹。
癸(酉)、乙(亥)前后,陈遹声与陈伟先后登贤书(成为举人),为宅步陈氏谱写了新的华章。此后,两人还有一起赴京会试的经历。会试三年一期,自1875年起,分别有光绪丁丑科(1877)、光绪庚辰科(1880)、光绪癸未科(1883)、光绪丙戌科(1886)、光绪己丑科(1889),两人同时赴京赶考当发生于1877年、1880年、1883年、1886年这四期的春天(会试叫“春闱”)。
1886年,41岁的陈遹声大器晚成,成为进士,而47岁的陈伟又一次名落孙山,但他依然筹备三年后的会试。实际上,自成为举人后,两人的人生道路已发生了变化。陈遹声一路入仕为官,而陈伟因屡试不中,先后经历了长达14年的教书生涯。一个在朝中为官,一个在乡村做私塾先生,一对好友从此相离不相见。而最后的结局是:陈遹声如孔子作《春秋》辍笔,在官场辞职;陈伟如贾谊作《鵩鸟赋》,早有去世的预兆。
(渐西山人袁忠节)
肆
陈伟于1889年春赴京会试,当年去世,享年50岁。在外做官的陈遹声无缘为好友作最后的送别。但是20年后,即1909年,辞官归家的陈遹声再次来到先陈村,前来祭奠他的族再姪兼好友兼同窗陈伟。在《故孝廉诸暨族姪孙伟》中陈遹声这样写道:
自君死后二十年,我始辞官归东蜀。
下马访君旧茅庐,检架读君愈愚录(君所著书名)。
汉宋源流屡分晰,鼠啮鱼蠧幸完幅。
家世青毡无长物,郎君明经膺荐牍。
吁嗟!新学少年持朝局,鸱鸮蔽天凤凰伏。
赤舌嘘燄烧六经,斯文一线无人续。
我生宇内徒碌碌,九州无地容我足。
不如学君长谢人间世,地下高眠蘧蘧熟。
这次来陈伟的老家,陈遹声不再骑驴,而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但是他再也见不到树底下摊书阅读的那个陈伟了,陈伟与世长逝,在地下悠然自得地高眠了整整二十年。
这一次,陈遹声首先看到的是陈伟的作品集《耐安类稿》,这部书稿由陈伟好友梅叔瀚和弟子应德闳编辑刊刻,成书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陈遹声从书架上拿下作品拜读,不禁又被陈伟生前治经学的功夫所折服,陈伟的经学研究成果收录在《愚虑录》(陈遹声误记成《愈愚录》)中,他生前坚守的“以汉学为宋学,视今人如古人”的思想渗透在字里行间。这套书刊刻存世已13年,但陈伟的后人保存得十分完好,始终将它视作传家宝。
这一次,陈遹声还欣喜地看到了陈伟膝下已经成材的儿子。陈伟家依然清贫(青毡),陈伟家依然没有多余的东西(无长物),但是陈伟的儿子陈守真,这一年经推荐成为拔贡生(陈守真于1909年拔贡,后成为北大教授),耕读传家的家风得以传承,家声大振,指日可待矣。
这一次,陈遹声还强烈感受到了社会变革给自己带来的痛苦。陈伟去世20年后,社会发生了大变革大动荡,新学取代旧学,新学少年主持朝政,导致小人一手遮天,君子被无端埋没。随着西学东渐,传统文化正惨遭毁灭,斯文不再,经学后继无人。面对陈伟的坟墓,陈遹声发出一声长叹:我活得碌碌无为,我在世上没有容身之地,还不如学你耐安的样,早早告别人世,与你一起在地下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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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耐安类稿》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