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运一哥: 聊斋志异 卷一《贾儿》(2)
旺运一哥: 聊斋志异 卷一《贾儿》(2)
旺运一哥 2021-06-30 3
【原文】
贾儿
楚某翁,贾于外[1]。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们之,小丈夫也[2]。察其情,与人异,知为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焉[3]。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亡[4]。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5];久待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另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语,辄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6]。然嬉戏无节,日效者[7],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8]。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9]。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10],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诈作欲搜状。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妇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11],见二人来饮,一长鬣奴捧壶[12],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来[13]。”顷之,俱去,惟长鬣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父衣,娇聒之。翁不忍过拂[14],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廊[15]。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诘母疾[16],答云:“连朝稍可[17]。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耳[18]。”妗捡椟,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19]。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20],“父待市中,不遑食也”。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21]。渐与语,诘其居里。答言:“北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吾济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22]?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酒授之,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也[23]。”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24],呕痰辄数升,寻愈[25]。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贵至总戎[26]。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贾(gǔ古):经商。篇题“贾儿”的贾,指商人。
[2]小丈夫:短小男子。
[3]庖媪 (ào奥):做饭的老妇。
[4]忽忽:此从铸雪斋抄本,底本少一“忽”字。司马迁《报任安书》:“居则忽忽若有所亡。”《汉书·司马迁传》颜注:“忽忽,失意貌。”按指精神恍惚。
[5]出遗:外出便溺。遗,大小便的通称。
[6]共壮几胆;都称赞贾儿胆壮。
[7](wū污)者:泥瓦匠。,涂抹灰泥的泥镘,俗称泥板。
[8]气触:言语、面色稍有触犯。气,声气。
[9]霍霍:磨刀声。《木兰诗》:“磨刀霍霍向猪羊。”
[10]宵分:夜半。
[11]蓬科:丛生的蓬草。
[12]长鬣奴:长须老仆。韩愈《寄卢仝》诗:“一奴长鬣不裹头。”鬣,胡须。
[13](chī尺):《广韵·六脂》:“,酒器,大者一石,小者五斗。”
[14]拂:逆;指违拗其心愿。
[15]寄肆廊:寄存在店铺的廊詹下面。
[16]妗 (jìn近): 《集韵》:“俗谓舅母曰妗。”
[17]连朝稍可:近日 (病情)稍见好转。连朝,意谓近日以来。可,病减日可。
[18]猎药:狩猎时拌合诱饵用的毒药。
[19]汤饼:汤面。参俞正燮《癸巳存稿》十“面条子”条。
[20]举火:指生火做饭。
[21]缀系:尾随。
[22]何靳些须:哪里吝惜这点微物。靳,吝,惜。些须,也作“些许”,些微、少许的意思。
[23]讨狐之陈平:意思是善用巧计诛狐的能手。陈乎,汉初人,以奇计佐刘邦平天下,封曲逆侯。后又协同周勃等,诛诸吕,迎立文帝,任丞相。见《史记·陈丞相世家》。
[24]益之嗽:增加了咳嗽之疾。
[25]寻愈:底本作寻卒,此从二十四卷抄本。因下文言北郭王氏妇“狐绝而病亦愈”,可知作“愈”,于义为合。
[26]总戎:总兵的别称。明清在边塞要地或重要州府设镇驻军,其长官称总兵,也称总戎,总领或镇台,位在提督之下。
【译文】
湖北有一位老头,在外地做买卖,他的妻子自己居家,梦到与人睡在一起,醒来一摸是一个小丈夫,仔细查看,和人不同,知道是只狐狸。不一会,狐狸下床去,没有打开门,它便消失了。
到了晚上,这妇人请做饭的老婆子来作伴。她有一个十岁的孩子,平时在别的床上睡觉,这时也叫来睡在一起。
夜深,孩子和老婆子都睡着了,狐狸又来了。妇人喃喃地说着梦话,老婆子听到后便喊叫起来,于是,狐狸就走了。
从此以后,妇人感到恍恍忽忽地像失去了什么一样。到了夜晚,她不敢息灯,告诉孩子不要睡得太熟,夜深了,孩子和老婆子靠着墙睡了一会。醒来一看,妇人没有了,原以为她上厕所去了,但等了很久也没有回来,才疑惑起来。老婆子害怕,不敢去寻找。孩子自己拿着灯火到各处照了一遍。他来到另一间房屋中,看到她母亲光着身子躺在屋里。孩子走过去扶她,她也不知道羞愧退缩。从此,她就发起疯来,歌哭叫骂,一天多样。夜间,她讨厌与人同居,让儿子在另外床上睡,把老婆子也打发走了。
孩子每每听到母亲笑语声,就起来点灯,母亲便发怒叱骂他。孩子对此也不介意,胆子却越来越壮。他嬉笑玩耍没有个节制,整天学泥水匠,用砖头石块砌窗户,阻止他也不听。有人不小心弄掉一块石头,他就滚在地上撒娇地哭闹,没有人敢去碰一碰他。过了几天,两扇窗户都被塞满了,屋里没有一点光亮。他又和泥抹墙缝,抹完,没有事做,便把菜刀刷刷地磨。看到的人都很讨厌这孩子顽皮。不愿意说他。孩子夜里把刀藏在怀里,用瓢盖着灯,等母亲一说胡话,就急忙打开灯,关上门叫喊。他等了很久也没有发现不正常情况,才离开门边,扬言要去小便,这时,忽然有一个东西,如同一只野猫似的,突然奔向门缝,孩子赶忙给它一刀,结果,仅仅砍断了它的尾巴,大约有2寸左右长,鲜血直滴。
孩子开始打开灯时,母亲便责骂他,孩了像没有听见一样。打狐狸没有击中,他带着懊恨的心情去睡觉,自己想虽然没有一下子把狐狸杀死,但可庆幸的是它不敢再来了。到了天明,看见血迹越墙而去,孩子跟踪察看,进入何家的园子中。到了夜晚,果然不见狐狸的踪迹,孩子暗暗高兴,但他母亲痴呆呆地趴在床上像死去一样。
不久,商人归来,靠近病床上询问,妇人辱骂他如同仇人一样。孩子把前后情况告诉了父亲。老头吃惊,延请医生用药治疗,但妇人却泼药大骂。他们只好暗中把药掺在汤水中给她喝下去。这样,经过几天后,她渐渐地安静下来,父子俩都很高兴。
一天,他们睡醒之后,见到妇人从身边没有了。父子俩又从别的屋于里找到了她。从此,她又疯疯颠颠起来,不愿与丈夫住在一起。晚上,她竟然跑到别的屋里去,拉她,她就骂的更加厉害。老头束手无策,只好把其它的门都关上,但妇人跑到哪里,门就自动打开了。老头对此很是苦恼,求抻驱邪,样样都试了,却没有一点效果。
孩子趁着黄昏,偷偷进入何家园里,潜伏在荒草丛中,准备侦察狐狸在哪里。月亮刚刚升起,突然听到人的说话声。孩子暗中拨开蓬草,看见两个人在喝酒。一个长着长胡须的奴仆捧着酒壶站在一边。他们穿着深棕色的衣服,话音很低,隐隐约约不太好分辨。过了些时候,听到其中一个人说:“明天可取白酒一瓶来。”不久,他们都走了,只有长胡须的仆人自己留下,脱了衣服躺在院里石头上。孩子仔细看他,四肢都和人一模一样,只有尾巴垂在身后。孩于想回去,恐怕狐狸发觉,于是,整夜趴在那里没敢动。
天快亮时,又听到两个人先后来到,小声说着话,走进竹林中。孩子于是走回家。父亲问他到哪里去了,答;“住在伯父家。”一次,孩子跟父亲到集市上去,看到帽铺挂着狐狸尾巴,便央求父亲给他买,父亲没有答应他。孩子便扯着父亲的衣服撒娇。父亲不忍心不依从他,便给他买了。父亲在集市上做买卖。孩子在父亲身边玩耍,趁他父亲眼睛看别处的时候,偷了钱便走了。他拿钱买了白酒,寄存在店铺的廊房下。
孩子有个舅父住在城里,平素以打猎为生。他跑到舅父家,舅父出门去了,舅母打听他母亲的病情。孩子回答说:“这些天还好些,但又因为耗子咬衣服,引得她啼哭不止,所以,派我来讨猎药。”舅母打开柜子,拿出一钱左右猎药,包好给了他,他看猎药太少。舅母准备做汤饼给他吃,孩子看到屋中没有人,自己打开药袋,偷了一捧药藏在怀中。于是,走出去告诉舅母不要生火,说:“父亲在市上等我,没有时间吃东西。”随后,他便走出门,暗中把药放在酒中。孩子在市上蹓蹓跶跶,到了黄昏时才回去.父亲问他到哪里去了,他推托说在舅父家。
从此,孩子每天都在市上游逛。一天,他看到长须仆人也混杂在人群中。他看准后,暗中跟踪他,接近他后,便和他说话,打听他住在哪里,答道:“北村。”他也问孩子住在哪里,孩子撒谎说:“山洞。”长须仆人奇怪他为何在山洞中居住,孩子笑着说:“我世世代代居住在山洞中,您不在洞里住吗?”长须仆人越发惊奇,便打听孩子的姓名。他回答说:“我是胡家的孩子。我曾在那里,见到您跟着两位少爷在一起,看来您是忘了这件事吗?长须仆人再三打量他,还是似信非信。孩子稍稍掀开下衣,稍微露出他的假尾巴,说:“我们混在人群中,但尾巴还存在,实在是可恨。”长须仆人问道:“你呆在市上做什么?”孩子说:“父亲派我来买酒。”长须仆人也告诉孩子,他也是来买酒的。孩子问道:“买了没有?”长须仆人说:“我们这伙人大多贫穷,所以,偷的时候较多。”孩子说:“干这种事很辛苦,又担惊受怕。”长须仆人说:“被主人派来,不得不干。”接着,孩子又问:“你主人是谁?”答道:“就是你过去所见到的两位少爷。一位迷上了北城王氏妇人,一位宿在东村一户老头家。这老头的儿子非常可恶,少爷的尾巴被他砍断,十天才好,现在又到那里去了。”说完,他便想走,说:“你不要耽误我办事。”孩子说:“偷窃这事太难,不如买洒容易。我已先买了酒寄存在廊下,就把它送给你。我口袋里还有余钱,不愁买酒。”长须仆人因无报答,很感惭愧。孩子说:“我们都是同类,何必计较这些?有闲空时,还想和您痛快地喝一喝呢!”于是,领他一起去,取了酒送给了他。随后,孩子就回家去了。
到晚上,他母亲竟然安安静静地睡了,不再往外跑。贾儿心里知道其中有缘故,便告诉他父亲一同去看看;他们看到两只狐狸死在亭子上,一只狐狸死在草丛中,嘴角还有血缓缓流出。酒瓶还在,拿起来摇晃瓶子,酒还未喝尽。父亲吃惊地问道:“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孩子回答说:“狐狸这类东西最机灵,这事一泄露出来,它就会知道的。”老头听后高兴地说:“我儿真是讨伐狐狸的陈平。”于是,父子俩担起狐狸回家,他们看到一只狐狸秃尾巴,刀痕真真切切。从此以后,家中才太平下来,但妇人瘠瘦得厉害。心里渐渐明白些了,可是愈发咳嗽起来,一吐痰就是好几升,不久便死了。
北城王家妇人很长时间被狐狸迷住。这时,去打听她,家中狐狸也绝迹了,妇人病也好啦。老头从此便特别器重他的儿子,教给他骑马射箭的能耐,后来,这孩子做官,升到了总兵的职位。
【贾儿】:即商人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