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瑞:一个红楼小人物的邪恶、沉沦与毁灭

在87年版《红楼梦》在某弹幕平台播放时,大家问得最多的是“瑞大爷啥时候出来?”这一个现象很有趣。在文本阅读时被嗤之以鼻的贾瑞,在这个充满娱乐意味的媒介上成了人们最“乐意”见到、调侃的对象。

可以说贾瑞通过这种荧幕化的方式,精准地击中了这个“反英雄”已成为一股潮流的时代里人们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理,获得了新的重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全篇是一个低微官员喋喋不休的对自我和对外界的剖析与牢骚,表面上看吵吵嚷嚷,看下去才发现他身上何尝没有自己的影子:不敢承认却身体力行的奴性、自视甚高又卑贱如泥、遵循着自出生就存在的所谓规则行尸走肉般生活着。

有人称他为“有强烈意识的耗子”,“一个敢把自己叫做蛆的伟大的蛆”。在贾瑞身上,亦体现着与地下室人相似的特质。这个从未获得独立叙事声音的小人物,他短暂的一生无人理会的自白,或许会和彼得堡那个无名的小官员的手记遥遥呼应。

贾瑞自小父母双亡,只有祖父贾代儒教养。这贾代儒暗暗呼应贾族学堂的情形:纨绔子弟肆闹龙阳,学堂大半无心向学,点出一个看似博学正直,却缺乏教导的力度与方法的“腐儒”形象。

代儒迂腐至此,对贾瑞虽是表面上“不许多走一步”,却难禁他早早学会趋炎附势、眠花宿柳。贾瑞对祖父口中的那一套之乎者也内里的虚伪,认识得要比宝玉更早,也更深刻。

可惜他并没有优渥的环境和众位钟灵毓秀的女儿启蒙,他觉醒之后面对的,是更严苛的教养方式与和祖父价值观相悖却逍遥快活的一干纨绔。贾瑞是否有过挣扎和理想,我们不得而知,当我们见到他时,他已经是一个在学堂助纣为虐、对凤姐垂涎已久的小人形象了。

让贾瑞从一干须眉浊物中得到人们“重视”的,正是他与凤姐的“韵事”,这也正是反映他虽为蝼蚁,却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一面。贾瑞对凤姐的迷恋,和几次三番被戏弄,颇有喜剧的意味。

你说他没有胆量,他却色胆包天去引诱荣府的铁腕总裁王熙凤;你说他够胆识,他又在凤姐的连环计下畏畏缩缩丑态毕露。贾瑞仅有的一点胆量,来自于对凤姐的垂涎,以及风闻的风流韵事勾起的对道德更彻底的反叛心理。

正如纳博科夫评价包法利夫人看似叛逆实则平庸的经历:“出轨是最传统的反叛传统的方式”。贾瑞半生都在与祖父代表的道德赌气。之所以是“赌气”,是说他知道祖父的色厉内荏,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去反击。

他的沉沦与邪恶比起珍琏,更像一种混合着毁灭和快感的自我选择。他迷恋的凤姐,亦混合着一种母性和兽性的气质,有拯救和沉沦的双重意味。普通的纨绔子弟,如贾蓉,是不会对这种气质动心的,即使有心,亦怯于其权势带来的天然的凛然。而贾瑞,可以说,“陷进去了”。

贾瑞与凤姐“私会”的丑态可以说是作家笔下最“脏”的文字了。或许也正是这种秉笔直书的真实的丑态与欲望,使贾瑞在体面装饰的贾氏族人中“脱颖而出”,获得了更多的注意与同情。

贾瑞的毁灭是他自己选择的,即使那出于连他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旺盛的欲望。贾瑞是一个可悲的行动派,是庸人,却又将庸人不敢实现的卑劣欲望直泻于外。

那一面“风月宝鉴”,成全了贾瑞不为人知的叛逆与痴心,作为一个永恒的寓言留在舞台上。时移世易,台下的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出生在所谓后现代世界里的人们终于发现了这个寓言中的小人物,多么真实,多么可悲。

作者:辛奇,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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