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诗解读:呼吸和呼叫——读高尔韦•金耐尔的诗《多少夜》

多少夜

我躺在恐惧中

啊,造物的精灵,日与夜的创造者

第二天早上

走出去,在冰冻的世界

听见在雪的喳喳声下

轻轻的宁静的呼吸声

蛇,

熊,蚯蚓,蚂蚁……

在我的头顶

一只野乌鸦叫道“呀,呀,呀”,从一枝树杈上,

而在我的生命中从没有什么东西呼叫

郑敏 译

一开始映入我们眼帘的是“多少夜”。它在提示时间的漫长。幸福的时光总是如白驹过隙;而悲痛的黑夜则总看不到尽头。由此,“多少夜”喻示着无尽的悲痛、无望而又不甘的等待、不甘但又无望的等待。瞬间我们就置身于一个没有曙光的悲惨世界。

因何悲痛?“多少夜,我躺在恐惧中”。“我”持续而漫长地被恐惧笼罩着。恐惧就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我”,“我”的眼睛看到的是恐惧的影子,“我”的耳朵听到的是恐惧的声音,“我”的鼻子嗅到的是恐惧的气味,“我”的舌头尝到的是恐惧的味道,“我”的肌肤触摸的是恐惧的阴冷,恐惧掠过“我”的每一根汗毛,并通过“我”的鼻孔直抵我的心脏。恐惧浸透了“我”的整个身心,“我”从内到外一片冰凉。“我”躺在恐惧中就如躺在埋葬死人的棺材中。

我们不禁要问:是什么让“我”陷入如此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中?是“日与夜的创造者”,它被称作“造物的精灵”。精灵拥有魔法,凭借魔法它创造了世间万物,并安排了世间的秩序(它划定了光明(日)与黑暗(夜)的边界)。精灵还是神秘的,它游荡于森林和村庄之间,与人若即若离,不即不离。让“我”恐惧的竟是“我”的创造者?竟是“我”得以居住其中的这个世间的创造者?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精灵啊?这是个谜。

跟着“我”的脚步吧,或许我们可以找到答案。

“我”在一天早上走出去了,来到一个冰冻的世界,那里下着雪。雪花耳鬓厮磨,喳喳低语;在雪的呵护下,蛇、熊、蚯蚓和蚂蚁,还有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家伙,都沉沉睡去,酣睡中发出轻轻的宁静的呼吸声。而在“我”头顶上,一只野乌鸦张开大嘴,透过他的门窗呀呀地叫唤着,对“我”发出温暖的邀请。感动之余的刹那,“我”猛然发现,“在我的生命中从没有什么东西呼叫”。

可以看出,“我”走进的是一个自然世界,在这里,纵然冰天雪地,依然有压抑不住的喳喳的低语,宁静的呼吸和呀呀的呼叫。这是一个充满生机的世界。它让“我”这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速之客相形见绌,也正是它让“我”知道了“我”的恐惧所在——原来,“我”从来不知什么是呼叫,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如同冰冷、空洞的僵尸。

而这个让“我”恐惧的另一个世界不是别的,正是“人世间”。作为人世间,它是一个文化的世界,它的创造者和安排者就是那个有着魔法的神秘的精灵,它的名字叫“文化”。

然而,曾几何时,“我”也生活在森林之中,“我”也是自然世界的一员,“我”也会宁静的呼吸,“我”也会热情地呼叫。但自从精灵降临并施以魔法,“我”恍恍惚惚地,渐渐地远离了森林,远离了最初的家园,再也听不到蚂蚁的呼吸和乌鸦的呼叫,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呼叫,忘记了自己的呼吸。

这其实是一个关于生命的寓言。它想说的是,随着对自然的征服,人越来越来远离自然,包括自身以外的自然和自身之中的自然,越来越成为文化人;原本是人创造的文化越来越成为凌驾于人的自然性之上的塑造者,乃至于要抽空人的自然性,把人变成文化的空壳,文化的符号。以此,有血有肉的感性的人遭受空前的压抑,而厌烦、焦虑、恐惧。“多少夜,我躺在恐惧中”正是基于这一感悟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就是它的先声。

那么,如何走出恐惧,进而解脱悲痛呢?

“我”其实已迈出了第一步,这就是, 回到自然的怀抱,回到最初的家园。

让万物热情地呼叫,让万物宁静地呼吸;倾听万物的呼叫,倾听万物的呼吸。

让我们热情地呼叫,让我们宁静地呼吸;倾听自己的呼叫,倾听自己的呼吸。

因为,生命就是呼叫,生命就是呼吸。

2017.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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