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当夜幕降临,我就开始哭泣。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泣,但似乎着了魔,总是情不自禁地哭出来。
你有什么伤心的事吗。一个人问。我抬头看,他是一个中年人,脸颊上残留着细小的胡须,迎着风自由自在地抖动。我摇摇头。他说,在你伤心的时候,你就望一望月亮。我抬头看天空,一轮满月悬在中天,荡出寒冷的气息。
我坐在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背景是一座房子的墙壁。多年以后,当我想要明晰哭泣的意义,我就会想起那那幢墙体粉色的房子。
我全然忘记了当时的心情。只觉得好像被乌云笼罩的天空,反射不出太阳的光亮。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忧郁并没有理由,哭泣更像是一场闹剧。
我的父亲全大用揪着我的耳朵说,这孩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为了止住我的哭声,他几乎动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方法。呵斥、体罚、领着我去医院、让我喝纸张烧成灰末制成的符水,但都无济于事。就像水总是从阻挡的土缝中无可遏制地流出。
为了防止哭泣,我也试过在夜幕降临之前入睡,但由于长久以来的惯性,在入夜之后,我就开始啜泣起来,声音凄苦,如同瞎子所拉的诉说命运的二胡。
那道粉色的墙早已不见了,连同它一起消失的还有街角的小卖铺——在黑暗中率先发出温馨而诱人的光亮,乘着夜色玩捉迷藏的孩子,一根戆直的电线杆……
我曾在一天放学和一个突然在那天因为顺路一起回家而亲密起来的同学道别后,怀着某种莫名的憧憬,推开街道小卖铺的玻璃门。琳琅满目的零食迅速占领了我的眼睛,但我没有领会它们向我发出的无声的呼喊,我选择了一个靠近柜台的小盒子,外面画着西游记的图画,我举起它向店主人示意,店主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电视,里面正播放着《宝莲灯》,我接连挥舞了三次才引起了他的注意,在我犹豫要不要走开的时候,他扭过头来看了看,说五毛钱,我从兜里掏出钱给他。走在路上我拆开盒子,结果让我大失所望。里面只是以孙悟空为背景的扑克牌。
我的哭泣连绵不绝,但又因为没有内容而显得格外空洞,仿佛一顶空荡荡的头盔。声调却很是婉转,时疾时徐,忽大忽小,这自然有一个重要原因——我从小体弱多病,中气不足。但也不能否认我当时就生发了对于艺术的朦胧的追求,因此即便在哭声中,也注重情景交融,也尽量迂曲婉转,如同一条别致的羊肠小道。这也是我日后走上艺术学习道路的征兆。
全大用总是说,我儿子全二狗从小就很有绘画天分,画什么像什么,我从小就知道他会成功的,我是发现他的伯乐马。有人问他,什么是伯乐马,他这才想到自己说错了一个字,他辩解说是伯乐发现千里马。
与他的说法相反的是,开始时他很反对我对于绘画的兴趣,他说我不务正业。他用争吵一般的语气说,要努力学习才是正经。为了让我听话,他展开赤裸的胸膛,露出强壮的肌肉。在阳光下,他的肌肉泛出古铜的光彩。
我从小就喜欢绘画,曾经临摹过许多连环画。每次班级里制作黑板报总是由我负责绘画的部分。只要手一握住画笔,它就开始不由自主地运动,像是受了神灵的指示。
和我一起回家的同学叫做刘烨。虽然我们同在一个班,但之前似乎从没说过什么话。但在那天他偶然去二姨家的时候,我们一起走了一段路。正是这样一段路让我们之间在后来的日子里要好起来。全二狗,你父亲为什么给你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他笑着问我。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便说父亲说贱名好命。同学们无聊的时候,总爱叫我的名字取乐,开始我还答应,后来他们说我并没有叫你,我们是在互相骂。我不再理睬他们。但这时他们又有些不甘心,说我们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啊。这时候我就有些生气了。我握紧拳头给他们看,就像父亲向我展露胸膛。但我的拳头太小了,因为我的身体太瘦弱了,他们一点都不怕,反而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我的愤怒使手脱离了意识的控制,仿佛也脱离了身体,像流弹一样朝他们掷去。他们闪向一边,却打中了另一个正在写作业的同学。写作业的同学回头哼了一声,他反手一掌,拍在一个取笑我的同学身上,然后继续做作业。
全大用喜欢提着我的耳朵,无疑是因为我的耳朵很大——最大限度地降低我脱离的机会——像一盏茶壶中的两个耳朵,捏上去又软和又舒服,他一边捏着,一边用手揣摩。有时候竟忘了要说的话。
刘烨邀请我去他家做客。他拿出《铁甲小宝》中的可以变身为轮子的丸子龙给我看,我露出惊奇的眼神,当我的手接过来的时候,他像是递过来一个宝贝,说,一定要拿好,我拿过来将它变成轮子,他又拿过去重新变回来。拿着它,他踌躇满志地和我走上一条通向一个小土丘的路。像大将军一样说,变身吧,丸子龙。说着,咔嚓咔嚓地将丸子龙变成轮子。全大用不喜欢给我买玩具,他说玩物丧志,你要好好学习。
我的哭泣宛如夜的馈赠,它不仅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还给了我黑色的眼泪。我流着眼泪,感到夜色变得纯净而透明起来,宛如一个琥珀。
父亲喝了酒,走路跌跌撞撞,他口中喊,二狗,二狗。我没有答应。他在迷宫一般的家里寻找我,说,别让我找到你。我坐在衣柜里,闻着轻微的樟脑味,浅浅地笑了,那是我为数不多的觉得开心的时候。
当然,画画也使我开心,但那是另一种开心,在画画的时候,我的神志清明,如同水一样清澈,我能够看到心底的游鱼与碧绿的石头。我忍住泪水,在纸上纵横飘逸。那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蕴满空灵的味道。
每到星期天,我就背着绿色的画夹去各个地方写生。画淙淙的流水、郁郁的青山、过往的行人。我的画布仿佛蒙在世界之浮雕上,加上墨,按压,捶打,揭下来时候上面就有了世界。
我的父亲将我的画纸揉成一团,丢在一边,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养下你这样的孩子。他的手举在高空中,却又如同中箭的鹰隼一般急急下坠。他说,你是特别爱画画吗。我点点头。他说,那好吧,从现在开始你就好好画画吧,我听你们美术老师说你画得还像那么回事。但听到这句话后,我忽然有些不想画了,我这时才发现原来我在一定程度上将画画当做反抗的一种方式,但是热爱使我在搁笔两天后重新操起了画笔。
在两天里,我见证了月亮的圆。那也是一个月的中旬。看着圆圆的月亮,丰腴得像是婴儿的脸颊。我想捏一捏它的脸。我对月亮说了许多的话。月亮也对我说了许多的话。我们谈了很久。
后来我去市里上初中,刘烨送给我一只玩偶小熊,我送他一幅画。那是我画了一个星期的油画。有些地方还未干,显出油墨的湿润。
临行时候,我的父亲踢了我一脚,说以后不要再哭了。你已经长大了。
我的泪水是上车之后才滴下来的,在地上碎成一瓣瓣水花。
后来当我漫步在原来的地方(我只能确定一个大概的位置,因为新建的街道像一辆开进来的列车,冲毁了原来的房舍,填平了原来的河流),我的泪水又扑簌簌地落下来。往事仿佛催泪弹,让我的泪水欢畅而又快乐地流淌。我那时才发现原来在我流泪的时候,并不觉得十分悲伤,反而有一种类似解脱的快乐。我用想象修改了街道的面貌,将原来的粉墙放在街道的中间,还原出小卖铺、电线杆、河水、叫卖的小贩。
我的泪水像是一道小溪,潺湲地流淌。没有堤岸,因此漫延不息。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傍晚,我坐在一道小溪面前,那是我曾描画过多次的一道溪流。闪电一次次用锋利的白色爪子撕裂天空,雷声一次次用锤子猛烈地敲击天空的大鼓,雨水如垂珠奔洒。我沿着溪流走向河水。
雨水使河流上涨。水流在我脚下湍急起来。我停住脚步。我听到有人在叫,二狗,二狗。我翻回头,看见一条狗在水中疾驰。一个擎着雨伞的女孩跟在后面边跑边叫。那条狗见了水似乎很分奋,在水中来回跳动,尾巴一剪一剪,还绕着自己的身子咬起自己的尾巴。它的跳跃那么富于节奏,好像在弹簧上跳着,一起一落都合着音律。水与泥星星点点地溅起来。女孩赶过来,弯下腰抱住狗,抚摸着它的毛,说,二狗,我们走。我下意识地随着她走了一会,她听见脚步声扭回头说,没说你啊。我这才停下脚步。我的父亲也赶来了,他说我找了你半天,你去哪里了。说着拉着我就走。于是我就像那只被小女孩牵走的狗一样被父亲带走。
虽然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小有成就的画家,但我不会忘记我的恩师,那位在小学时候给我源源不断的鼓励的美术老师。她委任我为美术课代表,虽然我并不擅长管理。一次上美术课,老师还没有来,我去办公室找老师,老师正在办公桌后忙着整理一沓文件,见我来了,对我说,告诉同学们,我一会就去。回到班里,我向同学们宣布了这一消息。坐回到座位上,还来不及品味作为先知的荣耀。一个同学就说,课代表,你给我们画一幅画作为我们练习的对象吧。其他同学也说,课代表,你在黑板上画吧。我推辞不过,拿了画册,走上讲台。照着画了一幅。画完听到了一阵轻脆的掌声,然后是全班的掌声,他一回头才发现美术老师已经站在教室后面,带领着全班同学鼓掌。
那是我画作的一次展出,在我署名二狗的画作上,有人嗤笑着说,这个画家真是有意思,竟然叫自己为二狗,哈哈哈。他干爽的笑声点燃了整个画展的气氛。然而他不知道我本来就叫二狗。二狗画得可真不错啊,一个观赏者指着一幅画说。另一个凑过来看,说,我也很中意这幅,这幅画向我们展现了真正的孤独。
我远远地看见那幅画,正描绘了那次电闪雷鸣中的河流与人。
一个说,河流正象征着不知测知的命运。另一个补充说,还有风雨雷电。你看这里的黑暗多么浓厚啊。前者又说,然而人走向了它们。后者说,我觉得画这幅画一定需要一种深刻的思想。
我听着听着,就流着眼泪笑了。
在我的印象中,眼泪流得最汹涌的时候,是在看到一个女人投向河流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投向了河流的怀抱,继我走向河流之后。那天我正要去河边漫步,忽然看到一件红色的衣服裹挟下的身体正在向着河边飘去。我看到她的身体夸张地扭动,但脚步却毫不迟滞,我最初以为她不过是像我一样欣赏河水,没想到她竟噗通一声跳入河中。然后我开始了一生中速度最快的奔跑,我想要阻止什么,但等到跑到河边,她已经飘向了河心,并且在慢慢下沉。一蓬头发飘散在河中,红色的衣服膨胀起来,像是降落伞下降时候飘起的伞布。我猛地站住,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个不止,我呆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泪水很快模糊了面目。我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眼睛盯着女子,退了三四十步,一次也没有回头看,终于被一块石子绊倒在地,我双手反撑着地面,调转方向往回跑去。
从此我的画中多了一丝诡谲的味道。
父亲见我几乎哭成了一个泪人,问我怎么了,我摇头,抿着嘴不说。父亲不是第一次见我这样,因此也不追问,自己出去了。我坐在家里,第一次感到巨大的孤独。原来孤独离我们那么近,甚至有时候就如寄生虫一般蛰伏在我们的身上。而我们却因只缘身在此山中而不能知觉。
当我将这一场景述之于画笔,我才稍稍感到一丝安慰。仿佛从笔端得到了解脱。在看到我的画后,父亲指着水中的红衣服女人,说,这是什么。没等我回答,他就一把撕烂画纸,对我说,以后不要画这样的东西。
我又用泪水做了回答。这时我发现原来泪水还是我抵御世界的一种武器,通过泪水,我可以事半功倍将地自己的爱憎表达清楚,让人知道我的立场。
后来过了许久我才知道父亲之所以对这幅画生气,全是因为我可怜的母亲。听父亲说,我的母亲是在生下我之后患了产后抑郁而跳河自尽的。母亲出去时候对父亲说,全大同,照顾好孩子,我走了。我父亲不知道这是一句永别的话语,他还以为妻子只是像寻常散心一样去外面漫步。他一边看电视一边含混地答应了一声。她走了很远时候,他才透过窗户向她暼了一眼,只见她被浓缩成为一个小小的句号。他突然心里一惊,寒意从脚底一直上升到头顶,他急忙迈开步子追去。但母亲也好像预料到了什么,她越走越快,很快她走到河边,一步一步地趟进水中,水淹没了她的踝骨,她继续向前,水上升到膝盖,再往前走已经很困难了。水渐渐漫到胸口,她的脚踏了个空,身体被水放横。当我的父亲赶到时,母亲就像我看到的红衣服女人一样全身浸在水中。全大同悲痛欲绝,和我不同的是,他不顾一切地奔到水中,游到妻子身边,背着妻子走上岸。但妻子全身冰冷,鼻息全无,已经无力回天。父亲做了一次又一次的人工呼吸,结果只是不住地跌足叹息。
在父亲讲述的途中,我不断地拭去自己的泪水。然而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驱动我的主观意愿去流泪。我那时扮演的只是一个泪水的通道。泪水不经过我的思绪,哗哗啦啦地流出来。这让我不禁想,我的身体里一定有一条江河。
后来我画中的人物再也没有投进河流中去,他们至多只是走向河流,却从来不能走进河流,即便他们与河流之间不隔一物。
我印象深刻的一幅叫做《水中的奥菲莉亚》的画中,奥菲莉亚躺在河流之中,周边是阴郁的树木。画背面的真相也很是残酷,那个浸在浴缸里的模特,因为受寒而身亡。受到这幅画的诱惑,有时候我竟也想躺在河中。
走在展示自己画作的画廊,敞亮的灯光让人的眼睛舒服不已,洁白的墙壁让人不忍触碰,精致的装裱让人受到美的熏陶。在这里,美是那么触手可及,像是树上垂下来的葡萄。我双手背在后面,像一个普通的观众,来回走着,看着其他人在画作前面与美的互动。
过度的美往往使人流下眼泪,在我的画作前面,几个人流下了感伤的眼泪。仿佛他们也在画作之中,成为画的一部分,他们走向荒寒与孤独,无可止步。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是多么羞赧啊。在向全班同学展示自己的绘画成果时候。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美术老师让全班每人都制作一副图文并茂的画册,而我的作品被评为最美丽最富有文化内涵的画册。美术老师说,请全二狗同学上来为我们讲一讲他的作品吧。伴着同学们的鼓掌声,我笨拙地走向讲台,站在讲台上,拿着画册,像是孕妇向着众人展示她的胎儿。我的紧张使我语无伦次,我求助一般看了一眼美术老师,老师给了我鼓励的温暖的眼神。我鼓起勇气,先给众人展示了手绘封面,而后是每一幅画的来历。我的演讲非常糟糕,手也不合时宜地抖动,像是大风中颤抖的旗帜,脸也涨得通红,像是熟透的苹果。但当我迫不及待地说完最后一个字并从台上走下来的时候,我没有流泪。
其实在我离开县城之后,我的泪水就已经接近了尾声。因此它们以谢幕般的姿态在我坐上离开的车辆后雨滴般落下。使其成为我流泪最多最饱满的时候之一。
粉色的墙壁无数次在我的梦中成为布景。粉色,多么富于童话的色彩,多么娇媚如少女的色彩。在我转过一道街角的时候,粉色墙壁的突然出现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就像冬日里的一条围巾。在梦境中,我仔细品味了粉色的意味,以至于在醒来的时候眼睛里所见的是一片粉色。
全二狗的画作的确具有一种魅惑的力量,评论家说。他的画深刻地呼应了人们内心的孤独与厌离、愿景与悸动。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个内心柔软而又才华横溢的画家……他对于孤独的诠释让人叹服,对于各种意象如黑暗、河流、旅人的运用纯熟而诱人,在当代罕有其匹……那么富有诗意,那么让人心驰神往。
对于这样的溢美之词,我通常会笑一笑,而后平静地走到街上,看着飞鸟掠过天空时候掉下来的叫声,夕阳坠下山岗时依依不舍的目光。
我再次见到小学美术老师的时候,她已经显出了老态。然而并不是银白的头发,也不是举动的迟缓,而是她的语音中透露出了沧桑的味道。看到我后,她很高兴。说,全二狗,你来了。我说,李老师,我来看您了。她快乐地咯咯大笑,像是被人搡了痒。她如河流一般的笑纹汇聚在眼角,慈祥渲染了她的脸面。我说您的身体还好吧。她说很好,我已经听说你的成就了。我笑着说还是要感谢您当年的栽培。她说,我的眼光一直很准,当时我就知道你很有天分。她边说边给我倒了一杯茶递给我,我啜了两口。她走进书房,不一会出来,拿出一张油画册,翻开一页,是我的一张画。我拿出作为礼物的一幅画,正与那幅相同,我指着画作的边角给她看,上面写着“致李老师”,我们又一起看了那幅缩印的油画的边角,也有一样的字样,她笑着说,你不说我还没有看到,真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孩子呀。这句话让时光在转瞬之间倒流了数十年,那时我坐在教室里,在美术课来临之前,我伏在桌子上临摹一幅线条流畅的人物画。美术老师倏然进入教室,背着手站在我身后,说,上课铃打响了,她说,真是一个懂得学习的好孩子啊。
然而我的学习历程并非一帆风顺,在我沉迷于游戏之后。刘烨是我沉沦的见证者,同时也是引导者。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他和他方头方脑的弟弟找到了我,说,我们去玩游戏吧。我问去哪里。他们说游戏厅。我说我没带钱,他们说我们有。于是我跟着他们,在讨论游戏招数的话语声里走过一个又一个街角,上了三级台阶,走进一个虽然亮着灯但依然显得昏暗的游戏厅。四边上罗列着各种式样的游戏机。游戏币清晰如水的哗哗灌满了游戏厅的每个角落,残暴酷虐的画面在游戏机上快速而反复地闪现。刘烨弟弟用大人的豪爽向走过来的管理人员说,要三个人联机的西游记的包场(不管中途死亡多少次,总是能够复活而玩完全程)。于是游戏厅里多了我们三个人废寝忘食的玩耍的身影。如果不是中途他的弟弟买回三袋方便面,我不会发觉自己饥饿已久,我揉碎方便面,边玩边嚼着,一面还和他们讨论游戏的打法。此后我们又去了多次。直到全大同气愤地走向游戏厅中欢乐而忙乱的我的背影,他一把提起我,好啊,开始一本正经地玩游戏了。然后我的屁股就挨了一脚。我狼狈地逃回家中。而刘烨和他的弟弟还在忙于游戏无法自拔,因而无法发觉他们身边已经少了一个人。
可以想见,当他们想要叫我协力杀死一只怪物的时候,才发觉右面的座位空空如也,并问,这个二狗哪里去了,怎么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
坐在离开县城的列车上,我的泪水先是小雨般淅淅沥沥,而后滂沱起来。与此同时我还咳嗽起来。喝点水吧,旁边的人提醒我。我打开水杯喝了一口,感觉好了一些。我看着飞快向后飞去的景物,想到这是一段长时间的离别,因此赋予眼光以珍重的味道。眼泪漫过脸颊渗入嘴唇,我舔了舔嘴,尝到一股咸涩的味道。虽然凭借丰厚的经验,我知道眼泪是咸的,但我还是微微感到惊异,仿佛第一次流泪时一样。一直到睡着我才不自觉地停止了眼泪的流淌。
用现在眼光望去,的确没有那么多哭泣的理由,但我总是毫无征兆毫无理由地哭着。我几乎从不嚎啕大哭,我只是静默地流泪。很多时候别人都没能发现。当他们专注地看了我一会时,才说,咦,你怎么哭了。
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月亮并不总是圆的,有时候甚至没有一丝月亮的踪迹。这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中年男人,他那凌乱的胡须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在记忆发挥作用的时候,胡须总是先于脸部到来。
现在的我已经走过无数条河流。我可以对从前的自己说,我走过的河流比你走过的路还多。但对于河流的意会式的领悟,却停留在很早的时候。我至今依然奇怪为何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一下子领悟了河流的真谛,而且不被河流淹没,而是顺着河流迅速地走向了生活。
在我的一部分画作中,我没有刻意画出河水,而是在群山之间,留下一部分空白,不着一笔,这样的河水白得如同纸张,空如虚无,是我所喜欢的。
列车渐渐驶入了市里,这是从越来越密集的高楼与人们越来越高涨的情绪中看出来的。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涌现出市里的地图。我知道我未来的学校在哪条街与哪条路的怀抱中静静地等待着我。随着拥挤的人流下了车,我发现是拥挤的人们塑造了我,包括我背着的画夹,因为拥挤而清晰地凸显了自己的位置与形体。
我有一幅画的素材便是取自于当时的列车。一个人执着地望着窗外,仿佛要用恒心打败流逝的风景。在他的执着面前,一切都成为了陪衬,包括一个正哄着孩子的女人,一个表情木然的男人,以及几个嬉笑玩乐的年轻人。而那个望着往外的人,一次也没有回过头来。
将生活诉诸于画笔让我感到哭泣之后的平静,将生活付之于泪水则让我感到绘画之后的欣喜。不自觉流出的泪水来自于雨季,天空是一场梦幻。在我为自己画自画像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充满了雨季的氤氲与梦寐的蓝色。我的意识里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但在画完之后,我惊讶地发现画中的那人无比地像我。
当我多年后从远方回到家乡的时候,我没有告诉父亲。但当我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正略显紧张地东张西望着。当他终于从繁冗的人群中辨认出我,立即用快乐而略显夸张的步调走向我。当我站在改头换面的街道上茫然无措的时候,他说,这里走。我不时回首,看着往事与我背道而行,并逐渐走远。我用力地挥挥手作别。
第二天我走回过去的地点,看到一切都在流逝中变换了面目,一切都宛如河流变动不居。我问一个抹着眼泪的小孩朝我跑过来,我蹲下身问他,你知道什么是河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