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门

那天李很晚才回家,远远地望见一股烟气从小区里升出。李走过去,看到有一个鬼正在吸烟。鬼用右手夹着烟,在一辆车后面吞云吐雾,好像在云雾里上下跳跃。李加快脚步,害怕被鬼赶上。但平时只有几步的路程,现在却漫长得像是地球到太阳的距离。走到楼门口,李回头看了一眼,鬼还在抽着烟。李打开楼门,快速地跑上楼。这时候李听到楼底的开门声,接着是响亮的咯咯噔噔的登楼梯声。李听出来那并不是常人的声音,声音中带着一些空洞,李知道,是鬼跟着他上了楼,李开始疯狂地奔跑。楼梯下面的脚步声也越来越急。像是敲鼓一样,每一声都敲在李的心上,如同敲钟一般。仿佛一个巨大的阁楼上,钟声荡漾。

李想起小时候在字典中看到鬼这个字的时候。好像鬼透过纸张朝他微笑着。那一刹那,他感到时间异常寂静,身边仿佛变成了真空,只余下没有任何余音映衬的书页的翻动声、不知道哪里传来的音乐声,还有凛冽的秋风味道。

当人们说到李的失踪时,脸上都弥漫着惊讶的表情。王说,李去哪里了呢。刘说,李大概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总是喜欢去不同的地方游玩。郑说,也许李明天就回来了呢。渐渐地,人们习惯了没有李的日子。以至于偶尔听到关于李的只言片语时,都会怀旧似地说,好久没听到李的消息了。

李坐在一张床上,这是一张光滑的石床,床上摆满了骷髅,他在摆弄着这些骷髅,他观察它们的大小、同异,都泛着白光。有时候他会枕着它们睡觉。梦里梦到骷髅头的主人们。他们一起喝酒,一起吃肉。有时候他们坐在山洞中,有时候是草地上。醒来后他环顾四周,只有自己一个人。有时候竟颠倒了现实与梦境,觉得一个人的时候反而是梦。

李在一家殡仪馆工作。有时候,他的眼睛会突然看不到东西,然后视力慢慢恢复。在他看不到东西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是什么刻意将他排除在外呢。和同事相比,一天之内,他在殡仪馆待的时间最长。他相信那些躺在灵床上的人其实并没有死,他们只是在短暂地休息。等到某个时间到来的时候,他们会从殡仪馆里、棺材里、坟墓里次第醒来,慢慢走在一起,形成一个方阵,喊着口号,整齐地向前前进。他经常看到鬼,所以他认得那些鬼,他看一眼那些鬼,就知道他们生前的情状。有溺死鬼、吊死鬼、跳楼鬼、冤死鬼。当然,这些很可能是幻觉。他是一个喜欢科学的人。他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很多年光。但没想到在某一个晚归的夜里,他看到了一个吸烟的鬼,并且在他上楼时候跟上了他的脚步。当时他掏出了钥匙,钥匙几乎全部插入孔中,开始旋转,这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说,你和我走吧。李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他随在这只手身后。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看不到手臂后面的实体。大概是手臂遮住了他的身体。等到他停下来,李看清楚,他就是刚才在车后面吸烟的鬼。李闻到他满身烟味。李说,吸烟对身体不好。鬼说,我都变成鬼了,我会在乎这些吗。在我们这里,还可以种植数不清的大麻、罂粟花。从来不怕上瘾。每个鬼都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李就要睡着了。困意如同滔天洪水一样。困意模糊了世界的画面,万物只有黑白两种颜色,其他颜色都被无情地过滤了。李睡在石床上,骷髅环列在身边。只有骷髅头罗列在他周围时,他才能够安然入睡。他的睡眠是一条清可见底的河流,可以看见下面的鹅卵石、海藻还有青蛙的鸣叫。青蛙是一盏盏灯,青蛙的心脏是月亮。睡眠的巷道越来越窄,李睡着了,他的手垂下来,仿佛被刺杀的马拉。梦中李在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这么困倦啊。

殡仪馆的工作说不上忙碌,但也不能说清闲,有时候半夜起来还要工作。在这里会看到各种各样的死者,有的死在情妇的床上,就像西门庆一样,有的发生了车祸,怎一个惨字了得,有的自然死亡,看起来就像活着一样。他们都像被摘下来的花朵,起初还保持一定程度的新鲜,但是逐渐腐败,发出腐败的气息,逐渐凋零,成为灰烬,重新融入泥土。他们都很安静地躺在床上,化上很隆重的妆,仿佛可以随时醒来,去参加一个舞会。有一回,李看着一具尸体,仿佛陷入了魔怔,他无法把自己的目光移开,他竭力去想一些别的事情。他想一些活人的事情。他想到自己的大学时光。他在大学发现一个规律,如果要寻找一个少女最多最密集的地方,那么非大学莫属了,再年轻一些则显稚嫩,年纪再长一些则显粗拙,而且在大学花影的笼罩之下,每个人仿佛都变得更加年轻了。每次走在大学的林荫路下,都会看到与花朵争相辉映的娉婷女子。这时候,尸体突然睁开了眼睛,李从椅子上向后倒,倒得很缓慢,他看到尸体又慢慢闭合了眼睛,仿佛开而复闭的蚌壳。李抓住椅子,终于没有倒下去。李站起身,细细端详着尸体。也许是一个幻觉。李眨了眨自己的眼睛,看到穿着寿衣的尸体。将手指置于尸体的鼻子下,没有气息。

李问鬼,你要我和你去哪里。鬼说,我想去洗浴中心。李说,我可以带你去洗浴中心,然后我就可以回来吗。鬼说,去完洗浴中心我还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于是李带着鬼去了附近的碧海云天洗浴中心。他要了一个按摩套餐,李替他付了账。李只简单地洗了一回,然后坐在外面等他。他在按摩的时候让李也进去坐。他在一间房子里,开着门,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给他按摩。他半躺着。妇女坐在他的后面,为他捏着肩膀。他好像很享受似地眯着眼。妇女问他觉得力道如何,他说正好。可以听出来,妇女的话音带着川味。她的面容稍显出一丝老态,但似乎还余着一些风韵。穿着黑色半袖与短裙,下面还有一层薄纱。李不知道,鬼为什么要来洗浴中心。出来时候已经子夜了,鬼的身体更加清洁了,好像透明一般。街上行人依稀,偶尔会有车辆驶过。没走几步,李就看到一座巨大的石质建筑。鬼走过去,两道门向左右退去。进入其中,隔几步就有一盏挂在石壁上的朗照的灯,照出李黑魆魆的影子,而鬼没有影子。路蜿蜒崎岖,鬼移动得毫无声息,也似乎听不到鼻息的声音。走到一处,鬼突然回头,是化了妆的样子。他问,你难道忘记我是谁了吗。李好像记起了一些什么。鬼说,我是经你手殡殓过的人啊。现在我凭着一个偶然的机会回到尘世。你是最后见过我的几个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我想要向你表达我的谢意。李说,这么说我好像想起来一些,你是不是那具看了我一眼的尸体。鬼说,我是看到了你。

从外面看起来,李所在的殡仪馆的大门像是一个南天门。里面有太平间、焚尸炉、礼仪厅。李走过太平间的时候,会觉得很清凉,就像将清凉油抹在自己的额角。如果夜里加班,李喜欢待在这里,似乎有若隐若现的风在吹拂,让人说不出的舒爽。

他尤其喜欢看火焰中的骷髅,仿佛是浴火的凤凰,用残碎的骨殖重新变为一只飞鸟。而皮肉入火而没,只有真金牢不可破。一缕魂魄袅袅升空。他们会飞舞成不同的形状。

在为遗体化妆时,李郑重地穿好白色的工作服,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即将走上手术台的医生,然后戴好手套。从化妆盒里精心挑选合适的粉底、口红、腮红,在逝者脸上反复涂抹与描绘,像一个画艺精工的画师。每一笔都是山川。

他们来到一座灯火辉煌的石室,鬼请李上座,李顺着他的指引坐在中间的一把椅子上。一群青春女子从石缝中飘出来,她们舞动着长长的衣袖,奏起舒缓的音乐,舞姿翩跹。衣袂偶或飘到李的身上,李闻到一阵清幽的芬芳。一女子邀请李共舞,李走下来,与众女子一同歌舞。如同一阵阵旋风。

当初从学校毕业,李阴差阳错来到殡仪馆。开始时,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想起恐怖电影里的情节,突然断裂的地板、令人怖惧的音乐,狰狞的鬼脸,还有修长而尖利的指甲。哪里都是人。这里的同事大都表情淡漠。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见惯了生死,也变得和大家一样了。大家的身上仿佛都拖着一道黑色的影子。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投影。李忽然大笑,然后问大家,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笑过了。接着大家也一起大笑,露出白色的牙龈。

李边跳舞边流出了眼泪,他想到自己也将会化为异物,也将躺在床上,等待入殓师的化妆。他长长地太息一声,停了下来。音乐与女子也都消隐不见了。鬼说,有人伤心了会去跳舞,有人伤心了喜欢吃东西,也许你可以吃一些东西。于是石室里出现了一张圆桌,上面摆满了珍馐,李坐在餐桌旁,对鬼说,谢谢你的款待,一起吃吧。两人一起进餐。李手里拿着一只羊腿吃起来,又吃了一块小蛋糕,一个鸡翅、鸡头,几片牛肉,几根菠菜,一些蘑菇,一只虾,喝了一瓶果汁,两碗西红柿牛肉汤。李觉得,席上的菜中,还是辣肉片最好吃。李吃了好几片。鬼打开一瓶尘封多年的酒,两人喝酒。鬼的脸很快就变红了。鬼开心地说了很多话,他说自从做鬼以来就很寂寞,相互之间也没有很多话说。这让李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开心鬼的电影。印象最深的就是几个人捡回一副附着了古代将军鬼魂的铠甲,夜半几人睡觉时候,鬼魂从铠甲里出来,吸几个人的阳气。鬼又说,虽然我是鬼,但我没有做过危害人的事。

李渐渐喜欢上了殡仪馆的工作,他喜欢在凉爽的太平间里漫步,喜欢在火热的焚尸炉旁观察,喜欢在绵延不绝的花圈上的署名。他并不感到孤独,即便没有人在听说他的职业后愿意和他做朋友。但他将那看做一种特殊的可以不被人打搅的徽章。有了它,他就可以自由在此岸与彼岸中自由穿梭。他所处的位置,就像一个死亡之城的售票口,是距离死亡与彼岸最近的地方。他的缄默不语是对于世界的深切体察,他像猫头鹰一样打量着世界。

李说,你是一个好心的鬼。鬼说,我确实是如此好心的鬼,如此知恩图报的鬼,如此天真烂漫的鬼。鬼唱起了歌谣,他说,我睡着了还可以唱歌。鬼还可以一边唱歌一边说话,他说,李,我感激你,在我因为车祸而毁容的时候,你修复了我的脸庞,让我看起来比平时更英俊迷人。你知道吗,我们鬼和人的最大区别就是,我们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当我的家人赶来时候,他们看到的是复原成原貌的我,他们对于我的最后的记忆是美好的。但是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我斋戒沐浴了很多天,将你带到这里,是因为在一个石洞中刻着一本武功秘籍,同时其中还有许多骷髅,你不需要刻意练习,你只需身处其中即可。没有人能学会盖世武功,但每个人都可以从中领略到自己所需的东西。等你出来的那一天,你就是武林高手。李说,你的意思是当我身处其中的时候,我已经在学习武功了吗,即便没有练习。鬼说,你的悟性很高,就是这样。当你处在石洞之中,你不会感到饥饿,也不会想要去厕所。你尽可以在里面待很长的时间,当然,这完全取决于你,你可以进去后马上出来,如果你感到恐惧或者无聊,也可以一直待在里面。李说,它在哪里。鬼带着李向前,推开一道石壁,现出一个石洞。李走进去,看到一张石床,里面堆积着许多骷髅。李坐在骷髅之中,感到说不出的宁静。就在此时,鬼不见了踪影。

有时候,只有抚摸着骷髅,李才能安然入睡。李想起殡仪馆的工作,想起简单的人际关系,想起所经不多的世事。他难以将它们折中成一个恰如其分的结论来指引自己。遇到鬼已经是他预料之外的事。刚进来时候,他看了看石壁,上面确实有一套盖世神功,他将每一张图画默记在心,过了几天就很熟练了。他在脑海中将武功一遍遍地播放,有时候主人公是他自己,有时候是他和一个人或几个人比武。但总是不能连贯,好像表演节目时候突然忘记了台词,忘记了动作。

他感到越来越寂寞,他把往事都回想了一遍,那些包含着不同情感的旧事,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放在阳光下晾晒,竟然有了不同的色泽。他想起小时候喜欢穿戴帽子的衣服,想起和钟意的小女孩一起去上学,想起吃多了花生与月饼的恶心。悲欢离合。像是肠胃的褶皱,一件往事里又有无穷的往事。往事与往事又拼接成万花筒一般的画面。像胶卷、火柴、西洋镜之类的旧物事。

从往事中,他汲取了力量,仿佛一个农妇,将水从井中源源不断地挑出来。汲得越深,脑海里的动作就越连贯。手脚仿佛充盈了力量,直达指尖。一天,他躺在床上,石壁上的人走下来和他对打。他们的功夫平分秋色,不分胜负。他随那人一起进入石壁之中,石壁中的人们都和他说你好。他说,你们好。他看出来,他曾经认识他们。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分开了。他们中有铁匠、木工、猎户,还有未来的皇帝。也许,他的前世是一个武状元。

李说,我要出去了。他走出山洞,用衣服蒙住自己的双眼。阳光很软和。即便如此,他的眼泪也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下来,酸涩如杏核。但他可以通过声音辩出方位。李的脚步变得越来越轻,他没想到自己已练就了无上的轻功。

大家都说,李你回来了,好久没见你了,你去哪里了。李说是的,我回来了。殡仪馆里正举行一场隆重的葬礼,大家都穿着整齐,西装革履,哀乐舒缓而沉重,有人掩面哭泣,有人心怀落拓。李的步子空泛而没有目的。

如同南天门一样的殡仪馆,许多人将在这里化为灰烬,许多人的笑容与涕泪都在火焰中化为乌有。李走向殡仪馆,李的步子空泛而没有目的。

从此没有人再见过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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