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肉店

已经十一点了，我看了看表说。好困啊，旁边的她揉揉惺忪的睡眼，说，天不是还没亮吗。那是阴天。我拉开窗帘，连绵的阴云将太阳围得水泄不通。怕是要下雨了。

一起去吃午饭吧，她边穿衣服边提议道，我昨天回来在路上看到一家新开的烤肉店，一起去看看吧。我点头表示同意。她穿衣服的样子很笨拙，两手在袖筒里挓挲着，双脚胡乱蹬着裤子，就像要和人打架而摆出的架势。出门时候，我们带了两把伞。

关上门出去，走了一段路后，她问我到底关没关门，我说关住了。她说那就好，不过你确定关住了吗。我用肯定的语气说确定。为什么我会睡那么长的时间？她有些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可能昨天太累了。我说。

烤肉店在二楼，外面的楼体上写着几个红色的大字，金谷烤肉。坐电梯上了二楼，先是服务台，两个穿着制服的服务员站在那里，都围着浊红色的头巾。用有些蹩脚的普通话说，您好，几位。我说两位，服务员将菜单递给我们看，我们要了一份烤肉，又要了一份水果套餐。付了帐。里边请，服务员伸手鞠躬说，我看到她的指甲留得很长，且涂满了红色的指甲油。里面有许多小隔间，我们选了里面一间坐下。路过的几个隔间里，每张桌子上都点着香，一大瓶酒，里面的人看起来都醉醺醺的。所有的布景都是大红色，仿佛婚庆喜筵一般。我们桌子上也点着一柱香，飘出冉冉的香气，在半空中呈螺旋的形状。她趴在桌子上说，我怎么有点头晕。是困了吗？她说好像是这柱香。我将香折断摁灭，这回好一些了没。她说好点了。

服务员端上一大瓶酒来，红色的酒罐子，中间贴着一张写着毛笔“酒”字的纸。我说我们没有点酒。这是我们免费赠送的。那人露出一副如同假牙一般的红色牙齿。然后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一股浓郁的酒香飘逸出来。她说好渴啊，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我问服务员你喝吗，他摇摇头走开了。烤肉一会端上来了。他拿着铁钳子，将一张滤油纸放在黑得油亮的煎锅上，将肉摆放上去，拧动一边的阀门，肉就滋滋啦啦地溅出油来。我用长筷将肉来回翻翻，倒上孜然、辣椒面等的调料，见两边都红了，对她说，开吃了。她捏动筷子，夹起一块肉来，放在鼻子前嗅了嗅，说，这肉的味道真好。我也吃了一口，果然人间美味。入口丝丝顺滑，肥而不腻，温润香甜。好吃得令人发指，好吃得人神共愤。不过是不是有点太好吃了。什么意思？是不是加了一些鸦片什么的东西。我摇摇头，夹起一块肉说，你看，这肉色质鲜亮，没有加别的东西。

喝了两杯酒，我说，这酒好像不大好。她说，反正我也不怎么喝酒。我开始有些眩晕。她说你难受吗。我点点头。她说她也有点。我们走吧。就在这时，两个彪形大汉走进来。他们架住我们。我说，干吗你们，放开我。他们好像打开了另一个门，朝饭店更深处走去。砰的一声关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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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的手被朝后捆缚着。迎接我的是一片黑暗。玲子，我小心翼翼地叫道。没有人回应。这是哪里呢，玲子又在哪里。我又大声唤了一回，还是没人应答。坐在黑暗中，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正在慢慢缩回体内。我打了个嗝，烤肉的味道仍萦回在我的食道内，忽然感觉很渴，就像烤肉被火榨出水分。一股血腥的味道宛如游丝缠在我的鼻尖。

不知过了多久，从门口泄进一道光来。我抿抿嘴唇，自我消解着越来越多的盐分。一个人走进来，打开一边的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流出泪来。在眼泪的浸润下，我看到这间房子的四壁布满了淡淡的血痕。而那个正向我走来的人穿着一身厨师的白衣，戴着一顶厨师长帽，表情冷漠，背着手走过来。我问，给我点水喝吧。他摇摇头，说喝自己的血吧。我问玲子在哪里，他说玲子在血里。他走得越来越近，我往后挪着，你要干吗。他说我来给你放血。说着从背后拿出一把刀来。他正举起刀来，一道模糊的白光望空而来，我急忙说，等一等，我认识你们老板。他放下刀来，说，不早说。你和他有什么关系。我说，他是我小学同学。他姓什么。我正想含混过去时，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外面人喊，好了没有，别磨磨蹭蹭的。他又要举刀，我胡乱说道，姓李。他放下刀，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姓什么，不过既然你说你认得他，那让他来看看你。如果不是我就生吃了你。

他打了个电话，说，这次好像抓到一个你认识的人，是，说和你是好朋友，好的。挂了电话，他说我们老板说格杀勿论，嘿嘿，你就受死吧。他又举起了刀，我想着以怎样的姿势才能死得更体面一些，不料他的手机又响了，他接起来，然后放下刀，说，没了，好吧。然后对我说，看，虚惊一场，老板说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个小学同学也不容易，让我带你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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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里叼着一根牙签，牙签在牙齿中间来回错动着，说话阴阳怪气的，仿佛嘴里别了根改锥，让我想到来这里之前走过的无数阴森森的拐角与廊道。他说你认得我吗。我点头说，我是你的小学同学。可我印象中怎么没有你呢。我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记得你那会经常爱玩女孩的辫子，还总爱在老师的课堂上捣蛋。他听了我的话，就像打开一扇往事的大门，笑着说，好像确实有这事，我没事时候总是爱夺走女孩的头绳，拆散女孩的发辫，女生就追着我打，她们柔软的小拳头打在身上就像按摩一样，还有她们娇嗔的表情，就像你家养的猫被惹恼了要挠你一样，可爱极了。上课时候我是经常不听课，还干扰别的同学，时不时逗他们笑，和他们说话，因此常常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我又说，不光这样，你还和同学一起捉弄老师。是的，他说，有个见钱眼开的老师明里暗里要人给她送钱，我们就在上课之前将一盆水放在半开的门顶上，老师进来就被倒了半身水，她问我们这是谁干的没人答应，她竟一下子就抓住我，让我站到外面去，一天不准听课。

看来你确实是我的小学同学。我说是的。关于小学你还记得些什么。我想了想，又说，咱们班还有个三只耳你记得吗。他惊诧地说，三只耳？我说，那个同学一只耳朵里又长了只小耳朵。我们都叫他三只耳。是的，那个同学很生气，他叫什么来着。他姓张，我也忘了叫什么。还有，我记得那会学校里是大家一起订早餐。他说，是的，那时候每天派两个身强力壮的人去食堂那边将饭提回来，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早点是饼子与稀粥，大家都吃腻了，所以每当因为停电或其他原因而做不出早饭给大家另卖面包时候大家就会很开心。从那时候你就拥有一副让人羡慕的好身体。我说。他举起胳膊，亮出自己的肱二头肌，说，看我健硕的身姿。那时候每次拔河都会让我参加。我说，我只在一年级时候参加过一次，二年级就被淘汰了。他没有理会我，又陷入了个人的追忆中。我记得一年级时候，我就和三年级的学生打架，而且占了上风。事实上他比我要强壮许多，但我更加勇猛。因为打架，我还被叫过多次家长，爸爸经常打我。你知道是怎么打吗？我摇摇头，他说，是先让我躺在椅子上，而后用蘸水的皮鞭玩命地抽打我的屁股，我能感到他愤怒的重量，每一次都集中在鞭梢，打得我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我曾经离家出走过两次。他看看我，见我听得很入神，又说道，最远到过广东，一路搭顺风车，打工。最后还是警察发现并送回了我。此后他就再没打过我了。

忽然，他梦醒一般大笑起来，说，没想到遇到了你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走吧。我问小玲在哪里。就那个和你一起来的女人吗。我说是的。他说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许已经被加工成肉片了。眼泪立时在我的眼中喧哗起来。他立即找人去确认，又说，你不早说，早知道他们连一个指头都不敢碰你们。

一会那人回来了，附耳对他说了一些话，他说，我们先喝点酒吧。我说不了，如果她不在的话我就回去了。他说，都是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了，还不小心冒犯了你，应当给你赔罪。她不在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我也解决了吧。他说，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嘛。今天我们一醉方休。好，我一口饮尽杯中物，砸碎杯子，说，好，我们喝。他也一口饮尽，说，这才叫痛快。要肉吗?我说上肉来。一盆新新鲜鲜的还有血水涌动的肉片端上来。我大嚼了两口生肉，就开始剧烈地呕吐，那是一次真正的呕吐，惊天地泣鬼神的呕吐，突破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呕吐。我吐出所有的食物，所有的水分，所有的胆汁，所有的酶，所有肺部的空气，所有心中的感情。将自己吐成一条狗，吐成脱水蔬菜，吐成一条众人走过的路。当我吐不出来的时候，我就用碎玻璃渣吐，用他们的厌恶眼神吐，用日落的弧形光线吐。一个小人也随之被吐出来，他手执银枪，一跃跃上桌面，一枪挑中老板的喉咙。略有些暗红色的鲜血如同喷泉一样涌了出来。一根牙签以每秒两分米的速度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