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卖

1

麦红的诊所开在闹市,兵荒马乱的年头,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唯独诊所能勉强撑下去。

她继承父亲的衣钵,把得一手好脉。城里的阔太太大小姐们,都找麦红号过脉,因此她人缘颇广。

那是个阴雨天,刚过掌灯时分,诊所无人,麦红早早打发长叔将门上锁。

房子是父亲留下来的,平日里她住楼上,楼下是药铺。还有一间偏房给长叔歇息。

街角骤然传来一阵枪声,麦红不由打个寒颤。世道不安稳,这晚不知又要冤死几人。她长叹口气,心情莫名烦躁,灯下的医书再读不下去。

索性下楼来,前几日刚进的几味药草还未来得分拣。

砰砰砰的叩门声将麦红吓住,直觉后脊梁上爬上一股冷风。

来人定是望着屋内的亮光寻来的,敲门声里含着小心翼翼的客气和试探,不像为非作歹的恶人。

“有人在吗?先生能开下门吗,家里有个急病号,需拿点药。”是个男人的声音。

长叔悄声问,“小姐,要不要开门?”

长叔是父亲在世时店里的老人,麦红当父亲一样对待。

麦红寻思,这半夜能寻来的,定是急症,更何况外面枪声不绝……她点点头。

门开了,男人一头栽进来。他肩部受伤,流了很多血。麦红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明白,外面日本人追的应该正是此人。

根据以往经验,这一晚不好过了。马上会封城,挨家挨户排查,这个人出去就是送死。

麦红没犹豫,让长叔将男人扶到阁楼。那里平时堆积杂物,藏个人不成问题。

对于枪伤,麦红的把握不大,但她和父亲以前在村里替被猎枪误伤的村民治疗过,加上铺子里还有药材……她咬咬唇,开始给他消毒。

把子弹弄出来,止血药敷上,再包扎好,整个程序下来,麦红的衣服湿透。那人估计疼昏过去,刚刚咬在嘴里的毛巾耷拉在一边。

麦红这才仔细观察他,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

外面开始拉起警笛,凌乱的脚步砸在石板路上,砸得人心慌慌。

2

一夜的兵荒马乱。

第二日,麦红的诊所照常开门,她照常坐诊号脉开方子,长叔抓药熬药。街头除了有成队的日本兵经过,似乎和往常无区别。

午后,有位太太邀请麦红去给她号脉,说是这个月没来事,怕是有喜。太太是警察张局长的正品夫人,麦红非常乐意上门效劳。

给张太太开了安胎的方子,拉起来家常。

张太太心情好,便把昨晚从警长那里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给麦红。

说是日本人的一个火药库被炸,伤亡惨重,全城搜索那些逃窜的地下党。

麦红回到诊所,径直奔向阁楼。长叔已为男子换过药,经这一夜的养精蓄锐,气色渐好,越发衬托出他的白净。

他叫贾文,说是正在路上走着,莫名其妙中了枪。

麦红静静地听他撒谎,并不去揭穿他。末了,她叮嘱他,这几天外面乱的很,你在这里安心养伤,等养好了再走。

贾文说,那得多麻烦你们。

麦红轻笑,你这会儿出去被人抓才更麻烦。其实她还想说,比他更麻烦的事都不怕,他这算什么。

这些年,父亲和麦红暗中往抗日前线输送稀有药材。前年父亲过世,麦红把父亲的店子接手,连同送药材的事业也一起接了过来。亏了和那些官太太的关系好,总能套来一些消息,才能确保这几年平安。

贾文应是同道中人,既然不能说破,心照不宣就行了。

到底年轻,贾文的伤势很快恢复。麦红有时和他聊天,问他做什么营生。他答到处做小生意。麦红微微笑一下,也不说什么。

贾文已与常人无异,但他不说走的话,麦红也不提。

大约一直没有抓到想抓的人,外面盘查得厉害,有一次警署的人甚至搜到麦红诊所。所幸领头的知道麦红是警长夫人的座上宾,叫一声叨扰了便领人匆匆而去。

此时,每个出城的人都得有良民证,看到可疑人,还要上上下下地查验身体,看是否有新鲜弹伤。

城头挂着几个嫌疑人的尸体,老百姓们迫不得已都不愿出城。风声鹤唳,看来日本人这次损失严重。

4

贾文走不了,便帮麦红捡药,捣药,也会跟着长叔一起帮病人熬药,他常常感叹这乱世,人活着如同草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天朗气清。有时他也气愤地说,如果能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宁愿掉了这项上人头也愿意。

麦红微笑不语。

贾文伶俐,善解人意,时间长了,麦红转转眼珠,他便知道她想要哪味药。

山参味甘,补气补血,黄岑性温,收汗益气,薏仁味淡,渗湿利窍……他闲时认真看药书,居然也有模有样。

不久,前线那边传来消息,急需一批珍贵药材。可这满城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还有如鹰犬一样的伪军,城门口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想把药材运出去,比登天还难。

那晚,窗外雨声沥沥,麦红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起还有一个病人的药方尚未配齐,干脆起床便下楼去。

夜黑落滑,麦红又藏着心事,居然一脚踩空,滚下楼去。

楼梯颇陡,麦红摔的不轻,长叔听到响动,赶紧点灯观看,看到麦红躺在楼梯处,痛苦呻吟。正着急时,贾文闻声赶来,二人合力方把麦红抬至诊所床上。

右脚踝处疼痛彻骨,麦红知道这是骨折。她强忍疼痛,口述药方。

贾文虽慌乱,却有条不紊按麦红说的来,他将大叶骨碎补、榔榆根皮等按量捣烂,加面粉调成糊状,覆在麦红骨折外。

麦红右小腿处一处牙痕,虽年深日久,却依然清晰。贾文扫一眼便礼貌挪开,他动作轻柔却坚定,一边抹去额上的汗,一边安慰麦红说:小姐别急,熬过这一夜便好了。

灯光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璀璨夺目,麦红不敢再看,别过头去。

第二日,贾文央长叔去菜市买些黑鱼来,说此物对伤处最好。鱼汤鲜香诱人,他端起碗吹凉,小心喂给麦红。

麦红从小被父亲当男子养大,从未有过羞怯样子,此时,心里居然荡起异样情绪。

贾文对麦红的腿伤很是上心,麦红腿受伤后,行动不便,他便一直陪着她,同她聊天,打发时光。又让长叔买来牛乳,说此物对睡眠极好。

麦红喝了,果然睡得安然。有时隐约听到阁楼开门关门声,又觉得像是梦。

5

又到了给警长张太太把脉时间,麦红腿脚不便利,张太太便特意派了车来接。

这次,麦红把脉时间颇长,她蹙眉不语,表情严肃。张太太心情紧张,又不敢追问,只是紧盯着麦红的一举一动。

收了脉诊,麦红喝一口茶,淡淡道,前次脉象尚且平稳,这次却隐约有些不平之意。要对方保持心情稳定愉快,万不可伤神。须知母亲的一举一动,都可影响到胎儿。

张太太长叹一声,还不是因为那天杀的地下党。前次闹出了那么大动静,警所方面一直未能破案,日本人一直追着我们老张,再找不到人,他的位置也岌岌可危了。

麦红道,我一介女流,只关注病人健康,对政治事全不感兴趣。太太这脉象,要想胎儿稳固,还得服我一个方子,只是这兵荒马乱的,我这药铺,药也不全了。

张太太急问,还缺哪味药,我让我们家老张去找。

麦红道,太太有所不知,这同一味药,不同产地、不同的炮制方法,产生的效果也不相同。我所进的药,都是家父生前千挑万选几番试验得来,效果显著,不是随便哪一家便可以的。

张太太急了,还请您帮我寻来。又一手摸着肚子,老张看重这孩子,他虽有几房姨太太,可一直无所出,我好歹得给他生个一男半女。

麦红道,世道不安稳,这一味药,往年都是我带长叔亲自往西山之巅采来。不过我这段时间因为腿脚不便,不能亲自去采,长叔现已年迈,西山险峻,一个人也爬不得山。家里倒有一个新招的伙计,是长叔远方亲戚,倒也略识些药性。只是他才投奔到我家,还没有去警署备案,没有良民证,无法出城。

张太太道,这算什么?我让老张派人给你送一个便是。

晚上,那警长果然派人送来一张良民证。

几日后,长叔前去李家牙医诊所给他夫人送熬好的汤药。

李夫人近段时间有心悸之症,常常睡不安稳,麦红已给她诊过几回。长叔回来后,麦红问:夫人可还好?

长叔说,心悸之症倒好些了,不过,她近段时间又添了头痛之症。

麦红长叹一声道,世道不稳,人心里也不安稳了。

说着,麦红和长叔默默对视片刻,麦红心底,深深叹口气。隔天,她便让长叔带贾文出城去西山采药,细细叮嘱了长叔许多事项。

临走时,贾文认认真真向麦红鞠了一躬,道,小姐,珍重。

傍晚,长叔一人回来,他见到麦红,便低低道,小姐,事已办妥,那个贾文已被我秘密处死。只是他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上至半山腰处,给了我这么一个袋子,说让我回去交给你。

麦红打开那个小袋子,里面,居然是一个虎头形状的银锁。她急切翻至背面,上面细细刻着一个字:红。

麦红的手顿时颤抖起来。是的,真的是他,怪不得。

5

麦红和贾文,是旧相识。

那年她才8岁,是冬天,父亲带她和长叔在北方一座城市行医。那日雪下得特别大,路上少有行人。傍晚,长叔去柴房拿柴,意外看到一个女人带着一个七八岁男孩子蜷缩在屋檐下。二人衣着单薄,面有菜色,一看就是好久未曾进食。

这雪下得纷纷扬扬,二人头上脸上皆落了一层厚厚积雪。那男孩看见长叔,急忙跪地磕头,说他们从南方千里寻父,谁知母亲却在此时病倒,求长叔给他们一口吃的。

麦红父亲得知情况后,赶紧把母子二人带回屋内,一边让长叔给他们拿来吃食,一边给女人诊脉。

女人并无大碍,只是因长期营养不良,不适应这骤然变化的北方气候,所以发起高烧。

喝了汤药,又吃了点东西,麦红父亲让长叔收拾了后院一间房子,便让那母子住下。女人身体太过虚弱,须将养一阵,麦红父亲怜她母弱子幼,天气恶劣,便让他们暂时住下,等养好了身子,开春再走。

女人自然千恩万谢,待身体好些,便承担起了做饭浆洗的事。

男孩叫虎子,论出生日只比麦红大得半月,两人很快熟识。

麦红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辗转行医,只得一个长叔,身边并无同龄伙伴,兼虎子一肚子的新鲜事,说话伶俐俏皮,麦红便总缠着他。两个孩子很快便结成好友,形影不离。

一次,两人一起去街西头给一家病人送药,回家途中在一偏僻小巷,竟路遇一条恶犬,紧追着麦红不放,无论虎子在旁边怎么吓唬,恶犬充耳不闻。麦红吓得大惊失色,一路跑一路叫,谁料奔跑途中却被一块砖头拌倒。

恶犬追上麦红,一口咬向麦红小腿处,虎子急中生智,拿起砖头一把扔向恶犬。恶犬被砸中脑袋,呜咽一声,才松嘴逃跑。

那狗牙尖利,麦红小腿处深可见骨。回家后,虽经父亲全力救治,小腿处依然留下深深牙痕。

第二年开春,冰雪融化,虎子母子拜别麦红一家,两个孩子依依惜别。临行,麦红哭着将自己颈间一直戴着的虎头锁送给好友。那是麦红生日时父亲特意请匠人打造,背面还刻着麦红的名字:红。

6

兵荒马乱的岁月,二人就此断了音讯。

她没有想到,贾文居然就是她幼时心心念念的虎子哥。

她不知此后他经历了什么,居然会成为日本人的爪牙。而她,居然在不知情中,要了他的性命。

心中绞痛,麦红一夜未眠。

三天后,李牙医那儿传来消息,药品已送到前线。随后,麦红与长叔收拾细软,安全转移至别处。

不错,麦红刚开始虽然相信贾文便是日本人抓的地下党,但她还是小心谨慎。在那样的一个夜晚,突然冒出来负有重伤的男人,实在是太过可疑。虽然他刻意流露出自己的爱国情怀,麦红还是不敢大意。

果然,李牙医送来消息,麦红这几年帮抗日前线运送药材的事,已引起日本人注意,只不过麦红一直替那太太看病,日本人不敢擅自抓人。所以派贾文前来试探,是要坐实证据,抓她一个措不及防。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贾文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居然被长叔悄悄处死。

麦红听了,悄悄落下泪来。

相处日深,贾文想必早已抓到她的破绽,只是,他忽然从麦红的小腿伤处认出她曾是救命恩人的女儿,所以临时倒戈,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成全了麦红。麦红派他和长叔出城时,他已猜到了对方的用意。

麦红后来和一个教书先生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一生过得平静幸福,于八十岁时安祥去世。

临终时,她把那虎头锁交至女儿手中,叮嘱她要好好保管。

女儿懵懂中接过银锁。她听到母亲喃喃了一声:虎子哥。

再看母亲,神色平静,已安然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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