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门,我才了解了茶圣陆羽
心然简介:陈艳萍,湖北天门人,现居武汉。从生命的原香出发,与美同行,抒写生活,乡愁,诗情以及远方。
天之门,故乡的名字天成的自带恢宏,自带高敞,自带亘古。
天门,秦朝为竟陵县。取“竟陵者,陵之竟也”之意,即山陵至此终止。1726年,也就是雍正四年,改景陵县为天门县。因境内西北有天门山而得此名。
我是天门人,出生长大的小街,却在天门的最东边。以至于活了几十年,没有去天门城关认真玩过。
去冬,曹阿姨听说我还没有游玩天门,就联系我,说接我去天门玩。想着是冬天,曹阿姨年纪大,不方便,我就说来年的春天吧。
这不,年一过,天门之行就成行了。
曹阿姨是渔薪人,在天门居住,是一名数学老师。退休后来了武汉,和儿子住在一起。几十年的数学教学,致使年已八十的曹阿姨思维逻辑和语言表达还异常清晰、流畅。饶是如此,我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假如因为和我的天门之行而让老人摔跤了,或者怎么样了,该怎么办?
我怀揣着这份忐忑,和曹阿姨约了时间,坐着动车,去了天门。
天门南站有些意思,虽属于天门,却和汉川交界,离着天门城关好几十公里路。尽管如此,相比于坐长途汽车,还是舒服多了。
虽然和曹阿姨认识三四年了,也只限于网上的偶然几句聊天。不知道为什么,却异常亲热。她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大女儿和儿子在武汉,小女儿在天门,三个孩子都是大学毕业,有很好的工作。
天门的西湖让我惊艳。雨过天晴,春光暖意,就是苏子说的那样:水光潋滟晴方好。
陆羽纪念馆里,没有其他人观光。以前,也读过一些关于陆羽的文章。但还是觉得,只有来到这里,才是认真了解家乡的茶圣。
儿时,我是不知道家乡有这个茶圣的。知道后,总是感到羞愧,也或者无奈。家乡出了位流传千古的茶圣,而据我所看,一望无垠的大平原,既无生上者的烂石,也无生中者的栎壤。小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奶奶说,快喝茶,其实是一杯白开水。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茶叶。一直到现在,也极少喝茶。低血糖,闻多了茶味,有点头晕。
一个朋友,喜欢喝茶,喜欢陆羽的《茶经》,和他认识很多年,从来不敢告诉他,自己的老家就是陆羽的故乡。我怕告诉他了,他问起茶圣,知道我的家乡一棵茶树都没有,会匪夷所思。我怕告诉他了,他会误以为我一定会喝茶,至少会看茶,那会让我无地自容。
不过,那是过去。现在的家乡,也开始种植茶树,发扬陆羽博大精深的茶文化。
唐玄宗的开元年间。也就是733年的一个秋日早晨,竟陵西湖龙盖寺的僧人智积听到从湖边传来雁叫声,那声音和往日大有不同。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群大雁用羽翼护着一个快要冻僵的孩子。
智积把孩子抱进寺中,等待他的亲人前来认领。但是,始终没有人前来认领这孩子,龙盖寺就成了孩子的家。孩子稍大些后,智积为他算卦,取《易经》中的“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这段卦辞,为他取名陆羽,字鸿渐。
龙盖寺附近,有一口井,陆羽每天去井里挑水为师傅和香客们煮茶。他还要放牛,一边放牛一边学习一些儒家经典。初步有了一些思想后,他开始厌倦寺庙刻板的生活,怀疑那些枯燥的经文。
十二三岁时,他说服师傅,离开寺庙,投身于一个戏班,参加演出,开始了江湖人生。有一次,在复州乡村酬神的庆典上演戏,陆羽的演技出众,又很机智幽默,复州太守李齐物很欣赏他。了解到陆羽的身世和处境后,太守答应资助他去火门山读书。火门山离竟陵二十多公里路,陆羽在那里师从一位姓邹的夫子,学习了五年传统文化,奠定了坚实的文学基础。
学成之后的陆羽,回到竟陵,认识了被贬谪到竟陵任司马的诗人崔国辅,陆羽又拜崔老师为师,两人结为忘年交,唱和诗词,品味茶水。
一年,陆羽经洛阳、襄阳到峡江,在那里,他看见了高大的野生茶树,品尝了峡江的野生茶叶,对茶树的栽培、生长、品质等知识有了初步的了解,并且对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次的峡江之行,为他将来撰写《茶经》埋下了伏笔。
安史之乱后,陆羽离开竟陵,来到江南。江南产茶,陆羽有了用武之地,服务于茶事的同时,不断精进自己的茶学。后来,陆羽善茶的消息传到皇上的耳朵,他被邀请进宫为皇上煮茶讲茶。皇上倾慕他的才华,赐给他官职,但他谢绝了。
在湖州期间,陆羽认识了很多达官贵人,文人学士,还有佛门道人。其中的大诗人李冶,是一位女道士,陆羽多次拜访她,和她谈诗品茶。也就是在湖州期间,《茶经》的体例更加完备,材料更加丰富。
陆羽到老,都没有回到家乡。对于师傅智积,他一直怀着深深的感恩之情。听闻师傅去世的消息,陆羽写了一首诗歌,表达对师傅的怀念。
“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黄金罍的“罍”,读“雷”音,酒具的意思。
纪念馆就坐落在西湖边,我从纪念馆里欣赏西湖水景,比别的角度都好。湖的对岸,是茶经楼,艺术感很强,湖边一座,湖水里一座。
不了解陆羽的生平事迹,只看茶经楼,就只是一栋仿古建筑。当我在纪念馆里细细了解陆羽后,抬眼看茶经楼,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才华,全都浇铸在了这座楼里。楼在我眼里,无比神圣,无比厚重,仿佛看见的是他这个人的一生。
它矗立在这里,与陆羽同在,与时间同在,与茶文化同在。这是家乡人的明智,是家乡人对于茶圣的厚爱。
曹阿姨说,要不要上去茶经楼看看,我说不用。上去,只是站得高,能鸟瞰天门市景。城市风景,所有的地方都一样,不看也罢。我通过对于陆羽的欣赏,认同,他的才华和他的努力,他的著作,全都在我心中,我把它投射在这座楼里,感觉到楼所承载的内涵,就很够很够了。也或者说,看一眼,就觉得自己不虚此行。
春天真好,天气真好。园子里,樱花、海棠、白玉兰等正开着,柳树、杨树、鸭滴滴树等正绿着。桃花,我在很多地方看过,不是觉得去早了,就是觉得去晚了。此时的西湖边,桃花正开,且是不早不晚的好。
游人们一边欣赏一边拍照,乡音在蓝天白云鸟语花香中回荡。我的心里,充盈着满满的乡情。以至于来天门这个对于我算是陌生的地方,却和去别的地方有很大的不同。也或者说,别的的地方,我可去可不去。而这里,无论早晚,我是一定会到的。
此行,还要去一个地方,天门市博物馆,它也在西湖边上,那里正在进行《天门历史文化作品汇展》。《故乡的女儿》在朋友的帮助下出版后,他又帮我把书寄给了胡华老师。恰逢汇展开幕,《故乡的女儿》也就有幸成为了汇展的一份子,和陆羽,和皮日休,和钟惺,和谭元春等伟大人物的作品摆在了一间屋子里。
其实,我并不知道这个汇展,是王远宽老师,说给我听的。当时心里就想,如果去天门,一定悄悄进去看看。
在这里看见自己的作品,就好像我在遇见另一个我。有点新奇,也有点快意。这是朋友无私的帮助,这是我此生的荣幸。
相逢的人会再次相逢。展馆负责人龚晓梅女士,七八年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那年,文清老师主持的《天门文艺》创刊六十周年,开展了一场茶话会,我受文清老师之邀前去参加。吃饭时,我和晓梅女士坐在一起。我初去乍到,很拘谨,晓梅女士很照顾我。分手时,她给了我联系方式。回武汉后,时常想起她。想打电话,又怕唐突,就一直没有联系。
看完书展后,又参观了石家河文物展,这让我萌生一个愿望,一定要去石家河的挖掘现场看看。正好曹阿姨也没有去过,我们决定第二天前往。
石家河遗址,如果不做文字标识,是看不出来的。它和大多数江汉平原的田野一样,油菜正花开,麦苗正抽穗。
据考古发现,此地是石家河新石器时代部落遗址,出土了大量七、八千年以前的石(玉)器、陶器、骨器、蚌器、粳稻和青铜器等文物,还发现了陶祖这一原始社会父系氏族时期的重要标志性文物。也表明,早在原始时期,这块土地上就有人类繁衍生息。
一位妇女正在搬砖,我过去和她聊天,问她博物馆里那些陶罐都是从哪儿挖出来的,她说到处都是。挖田挖菜园做房子,随随便便就可挖出酒杯坛子等器物出来。她说,前些年,家家都有这东西。有人来收,完整的,一百元钱一个,破碎的,七八十元钱一个。我说,这么好的宝物,应该留着呀。她说,一个黄泥巴做成的器物,留着也没有用,卖个百儿八十的,总是一笔钱。我问她,现在还有吗,我想买一个。她说,早没有了,家家户户都没有留这东西。
她说,政府的考古队进来后,这里的土地上,农民不能动锹。现在一挖到什么东西,就拖走保护起来。并用手指了指,你看,那边有考古队的人在工作。
随着挖掘的深入,石家河文化会被一点点解读。未来,这里应该是一座古城遗址,会给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带来的福祉。也或者说,越来越成为家乡天门的骄傲。只是,还需要时间。
第三天早晨,雨下得很大,曹阿姨拿出长筒雨靴,要陪我去游东湖,我说下雨路滑,您不能去,我一个人游览即可,曹阿姨只得依我。并叮嘱我一定要回来吃中饭,我口头上虽然答应,内心里已笃定,在小摊上吃点特色食物,更符合我的心意。
现在,全国各地所有城市里的湖泊,大都打造成了一个样子。只看外形,会觉得它没什么看头。但每个湖泊,又都展示着自己的人文底蕴,其实不可不看。家乡的西湖,主题就是陆羽文化。而东湖的主题呢,就是天门的民俗文化。
下着雨的湖景,俨然就是苏子的另一句诗,“水光潋滟晴方好”的下一句:“山色空蒙雨亦奇”。
一个人走在湖边,看什么都是故土情深,看什么都有乡情弥漫,有点淡淡的感伤,也有些幽幽的怀想。没有别的,只因走在故乡的土地上,容易勾起儿时的回忆。我也有些怨自己,故乡的天门城,早就应该来看看。说什么路远,说什么不顺路,其实是托辞,是对它的不敬。
锅盔炉子、蒸笼格子,石头磨担,米酒作坊,抬花轿,背媳妇等等,所有的雕塑,我都细细看了。雨正在下,雨滴凝在石人的鼻尖上,发丝上,袖口上,就像是辛苦的汗水,挂在热火朝天的劳动者身上。
远远的,当看见那个《站花墙》的雕塑时,笑了。假若有一个朋友和我同来游览,而他或者她不是天门人,就一定会问,那是什么。这是只有我这样土生土长的天门人才懂的,也或者,还要一点年纪,听过这部戏。《站花墙》,是家乡家喻户晓的一部戏曲经典,以这样的形式在东湖之畔存在,既增添了湖泊的底蕴,也让艺术永存。
自古以来,家乡天门就有“文化之乡”的美誉。忽然由衷觉得,东湖西湖两座湖泊的设计者,也或设计团队,也或决策者,很有匠心,很有格局。自然风景和人文景观的融合,使得家乡的文化内涵展现得如此之素朴,又如此之高蹈。
从东湖出来后,到了鸿渐关,也就是老城区所在地。说是老城区,也只是一个名儿了,不再是朋友嘴边的:那条县河边上的老街,长条青石板,有很多码头,捣衣声,船鸣声,驴车声,人来人往声。街上,一家家店铺,可以听戏,可以看皮影,可以喝酒喝茶。
岁月带走了一代代的人,也带走了那一代代人所营造的市声鼎沸。好在河还在,好在传说还在,我来到这里,依稀还可见到文字里描述的那般街道风情,那般河流悠悠。
路口,横亘着一个大柜台。这柜台,很有些年头。这柜台,斑驳了,但自带一股光环,岁月赋予的光环,让人无来由地想要走近了去看它。
摊主,是一位盲人。我问他,您多大年纪?他说七十多岁。我说您的老柜台有多少年?他说四十几年了。
一眼看去,柜台里还有一支一支的绣花线。这是有些年头的物件。可见,这个柜台里有很多古老的商品。很多市场上近乎绝迹的东西,这里一定可买到。这就是传说中的瞎子一条街。鼎盛时期,很多个盲人推着杂货柜在这里设点谋生。
我在小街上穿行,看见了三四间老屋,一看就有百八十年的历史,残破得不能住人。或许在被保护之列,门口围着栅栏。老房子虽然破旧,却极具废墟之美,有很多故事浮动在残垣断壁间。那门窗,那临街阳台的护栏,虽然旧了,却雕工精致,风姿楚楚。
这几间老屋给我的感受是,现在的生活条件好了,我们的生活,却没有古人讲究。那种讲究,不是排场,而是对美的欣赏,对好物的认可,对生活的热爱。现在的生活,太粗糙了。当然,这是源于人心的粗糙。
胡家书院,值得一去。胡家,就是胡聘之的家。大户人家,中过进士。
我参观过很多类似的故居,大多有离我太遥远之感。而这里,完全不同,里面的陈设,极有生活气息。仿佛房主刚刚离开,就敞开了让我们欣赏。那床,那些柜子椅子,那窗棂门楣,还有温度,生活的温度。
院子里,两棵一百五十年前种植的大树,虬劲苍翠。有这种古树存在,是老宅的福报,使得它如老树一般,充满生机和活力,拥有日月和四季。
选了一家饮食店,点了一碗猪肝汤和一个锅盔。猪肝是我的最爱,但只有回到故乡,才会吃它。原因很简单,对猪肝的喜欢,源于儿时。儿时的味觉储存,那么也就只有回到故乡,猪肝才会与我记忆里的味道重逢。
锅盔,就不用说了,在很多文字里写过它。我可以预感,将来的某天,我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最想吃一口的,一定是锅盔。
这种汤类饮食,是故乡特色。过去人家,客人来了,去餐馆端一碗这样的汤,也或在家里做一碗这样的汤,泡一个锅盔吃,就是最好的招待。早上赶集,遇见熟人朋友,接人过早,也一定是一碗这样的汤。
儿子随我回老家的次数不多,但他遇到机会就会告诉别人:妈妈老家的早餐,一碗肉汤,再加一个干货,太奢华了。所谓的干货,就是锅盔油条之类。
一位年轻人也点了一碗汤,他边吃边和老板聊天,并问老板,今天的生意是不是没有昨天好?老板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呢?昨天的生意比今天好很多。哪知道年轻人说,我是猜测的。
这个答案,没毛病,但有些不妥。这个时候,老板以为是年轻人很关心他的店铺。而年轻人的回答,说明他并没有关注。而且,也说明,他这样问,纯属无话找话而已。话是这样说,这样的一问一答,也依然是人世庄严,人间酬答。
在天门的两个晚上,我和曹阿姨睡在一张床上。疲累,没有和曹阿姨多说说话儿,但躺在阿姨身边,就如同躺在母亲身边一样。
我没有把这种感受回馈给曹阿姨,但我知道,她一定能感知。就像她请我来天门的初衷,也是觉得我从小没有父母疼爱,她想像母亲心疼女儿一般心疼我两天。
值此一念,就是无边的善意。也是我的天门之行,最重要的收获。一路抒写的过程中,让我拥有很多朋友。曹阿姨这般的老年朋友,有好些个。
去年回垌塚,在高阿姨家。高阿姨执意要为我重新铺床,我不同意,坚持要和她同睡一床。那晚,高阿姨倚在床头和我说话,那么像奶奶的模样。只是我老了,不再是当年睡在奶奶脚头的那个小女孩。还有小街上的兰阿姨,她在河南生活,总盼我去玩一趟。她说,艳萍,我为你准备了崭新的拖鞋和棉被。
故乡的阿姨们,如此情深意长。我何德何能?被您们这样惦记,关怀。故乡的天门城,这样美好,我终于来了,为你写这篇文。其实不早不晚,如那西湖边的桃花正开。
我的散文集《故乡的女儿》已出版,它以自己的方式在世间行走,和喜欢它的人慢慢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