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小传》(二)
(二)外祖母之爱情
外祖母既源于大户家,四体虽勤,但五谷不分。疏于农事!所擅技者,唯刺绣耳。余幼年尝睹外祖母刺绣之功。其识字仅一二,却能于白纸描其各种图案绣像。或飞禽走兽,或奇花异草,或福禄寿祝等字样,然后以竹篾作框,中间填一素布,紧绷缚好。左手执素布一端,审视良久,飞针定位,其后上下穿梭走线,初视影影绰绰,莫能辨其形,过几日,便隐然有轮廓,一月余,便跃然布上,活灵活现,令人称道。
外祖母亦自矜其能。母亲则一旁嗤之以鼻,不以为意。余不得其解。问之,母哂笑之:她农活不沾,工分不挣,只营炊事与手中活,绕三尺锅灶转,有福之人哉。余闻之,默然无语。全家八人田土农事,母亲一人担之,苦矣。
外祖母生五女。所得仅三女,本以为是最后一女,故曰幺妹,哪知又有五妹,旁人以为幺妹最小,实则五妹更小,母亲有吾兄及吾妹时,其两姨正值花季读书,小姨与吾相距不过八岁矣。外祖母不事农计,重担均由母亲一人挑之,母亲时有怨恨之语。吾幼年常语母亲傻气,事既做,又何苦言语见罪于两姨。外祖母偶尔语母亲手粗,拿不得针线活,做不得泡菜。话毕,必是好一阵母女争执。吾立于一旁,无以言对。久之,吾母私语,外祖母偏心,最喜幺妹,幺妹念至高中,身材高挑秀丽。五妹,一耳有疾。生五妹时,外祖母寄以厚望,以为必得一子也,结果又不如人意,且生产时子宫脱落,险些命休。故不喜之。
外祖母其实尝得一子,可惜小舅养至八九岁余,蛔虫钻胆,不及送医,中途夭折。外祖父大恸,憾恨良久,曰:颜氏无后,不孝。死后无以见先人。乃固请抱同村吕氏一癞头八岁小子归家,外祖母心恶而远离之,唯吾母与外祖父颇亲厚之。
外祖父姓颜名府山。俊眼修眉,能说会道,常著长袍,风吹袂飞,颇有飘逸出尘之味。喜拎一长嘴烟杆,端坐厅堂一条凳,跷二郎腿,偶取烟嘴在方桌上磕弄,其手白皙修长,风流宛转,有名士之风。其乃游走江湖之掮客,操营牛羊诸家禽为业。不知何种因缘际会竟与外祖母婚配。我幼年视外祖母貌,甚难理解。外祖母小眼大嘴,鼻翼一黑痣赫然,头顶中约三指宽秃而无发,须左右梳发覆盖方可掩之。
外祖父初得母亲,视若明珠。其形貌如外祖父,且聪明伶俐,愈加喜之。母亲取字坤先,望生儿也,然其后接踵而得五女,不复待见外祖母。既视长女若子,便倾囊传其技艺。十岁余,母亲高小毕业即随外祖父游走粜米,玩弄星杆称砣,烂熟于心;周旋往来顾客,晏笑嘴巧。十五岁余,母亲即可独立于人世。肩担一家之生计,力扛颜氏之门第。外祖父则盘桓于茶楼酒肆,道听途说,优游自得,偶有生意,便出门一二。其时,母亲胞妹尚幼,外祖母操持家业,母亲在外营生,辛苦劳累,可以想象。十八岁,母与父结婚,外祖父始有肺病之征兆,偶有咳嗽。居二年,母亲诞一子,外祖父大喜。视若珍宝。早晚携之左右,不离也。冬日狗皮裹之,忧其受凉。及立夏,亦不相离,待兄长全身瘙痒,左肢右扰,细察之余方悟长狗虱也,外祖父大惭,一家人引以为笑谈。每论及此事,众人皆言笑宴宴,外祖母一旁则默然无语。余幼,未察其憾恨也。
及吾七岁,入学。兄十岁,妹四岁,姨母一高中,一初中,小叔酒厂作学徒。母亲一人村中劳作,力担全家八口。众人称之为能。母嫁父外村,因照顾母家更兼夫家洪水淹之,故乡府特批回村。外祖父虽无子而有女若此,常以此自矜。吾常想,如若外祖父爱女之心少一分,外祖母必疼女之情多一点。
待外祖母四十五岁余,外祖父终因肺癌仙逝。其弥留之际,所念者是吾妹美弱。其并无一语嘱外祖母。余在房内听外祖母伏棺号啕,尽诉其怨愤之情。不知是风俗使然,亦或剖心腹语也。丧事毕,外祖母如常操持家计,母亲则一人春播夏种秋收,父亲工作在外,一月一归。其时,养子坤琪小叔已婚,与母家分室而居,其得颜氏祖产一半而无半点尽孝之意,外祖母常愤恨不已。待其有子,更私底重归吕氏家族,弃颜姓。母亲不以为意,外祖母则难解其忿恚之情也。
外祖母与小叔的关系随时光稍缓。一则母亲持中宽解一二;二则小叔随年岁增长益生感恩之心,逢年过节有请饭,祭祀外祖父亦小心虔敬。外祖母到底秉性质朴,既有长女长婿可傍依生计,起居饮食不仰小叔鼻息,少摩擦少矛盾。况小叔能顾念外祖母养育之恩,偶有回馈,外祖母欣然以往。常语曰:有请必去,难得儿子孝敬!其既有得色,亦有不能便宜小叔之意其中。吾常思外祖母之为人哲学,深邃广大。
外祖母后嫁吾两姨,其时吾已逾十岁。皆吾父母一手操持置办,外祖母皆作壁上观。及现在,余思之。一则外祖母无钱陪嫁于两女;二则傍依于女儿女婿过活,实难以尽抒其怀矣。
旧时女子,所依傍者不过其夫其子,外祖母大半生所傍依者唯其长女,苦之,亦幸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