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一回)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一回)

回目:吴月娘扫雪烹茶  应伯爵替花邀酒

西门庆带领四个小厮打砸妓院归来,已经是一更天气。小厮叫开门,一群人走至半掩半开的仪门首,院内很安静,西门庆颇为奇怪,立身粉壁前悄悄察看,只见小玉搬出桌儿,月娘向着满炉香炷,望空深深礼拜,祝道:“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西门庆听罢,不觉满心惭愧,感到月娘一直都是爱着自己的,自己却错怪着她,“忍不住从粉壁前叉步走来,抱住月娘。”接下来一连串动作告诉我们,西门庆在感动中,也不忘耍流氓,本性难改。月娘这篇简短的祈祷词,看似写得具体实在而深情款款,算得一篇范文,但因西门庆的负面能量太强大,其正能量的影响力,几乎仅限一个晚上,甚至充满反讽意味。这让我联想到当代最畅销的《读者》杂志上,也有许多感人的励志文章,真正是相信不得的。我甚至认识过一位这样的作者,每次碰面好象正在痛改前非的样子,自己都先红了脸。从张竹坡开始,几乎所有的研究者,莫不对月娘的这场骗局痛加批驳,而忽略了月娘的优秀演技,这是不应该的。同样,依人的本性,这些道德指控多少都有点责人太过和大惊小怪。人都是自私的,一生中说尽谎言,如果勉强分析,也仅止于大谎言小谎言,或者恶意和善意两种。就当时月娘的情节设置,确实充满正能量,无非是为了挽救失足青年,赢回丈夫的宠爱,读者也感觉幽默,未必就显得那样不堪。更何况,其情其景,也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善意谎言,出发点是好的,应该赢得我们充分地理解和同情。

当夜夫妻交欢,不提。次日清晨,如此重大的八卦新闻自然很快传开。首先是丫环小厮们走漏风声,然后是玉楼到金莲房间咬舌头,“碜死了!相他这等就没的话说,若是别人,又不知怎的说浪。”金莲是弄虚作假的专家,又是毒舌,分析很透彻:“一个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玉楼又有一番道理,“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说出来的。……也亏俺们说和。如今,你我休教他卖了乖儿去,你快梳了头过去,和李瓶儿说去。咱两个每人出五钱银子,叫李瓶儿拿出一两来——原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与他两个把一杯;二者,当家儿只当赏雪,耍戏一日。”看来,玉楼多少已经受些金莲尖酸刻薄的影响,账算得门儿清,瓶儿也只得认了,拿出银子在等子上秤,却有一两二钱五分。玉楼去向李娇儿和孙雪娥要银子时,却遇到些小挫折。雪娥很不情愿地只拿了一根银簪子,玉楼拿转来秤,重只三钱七分。李娇儿初时只说没钱,“虽是钱日逐打我手里使,都是扣数的,使多少交多少,那里有富余钱?”看见玉楼使气要走,又放下大话,“你当家,还说没钱,俺们那个是有的?六月日头没过你门前过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罢。”才吓得拿出银子,三人又秤了秤,仅仅只有四钱八五,惹得金莲和玉楼又一番冷嘲热讽的骂。其实,也难怪这两小妾,确实比不得玉楼、金莲、瓶儿三人,不但没有钱,又不得西门庆的宠幸,连外快都没得挣。

于是,就在后厅明间内,设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摆列酒筵。“当下李娇儿把盏,孟玉楼执壶,潘金莲捧菜,李瓶儿陪跪。”西门庆和月娘受众人打笑祝贺,又有春梅、迎春、玉箫、兰香四个家乐,用琵琶、筝、弦子、月琴伴奏,合家欢饮,甚是热闹。西门庆把眼观看帘前,那雪却如挦绵扯絮,乱舞梨花,端的好雪景。月娘也从粉壁间太湖石上,亲自扫来雪,烹江南凤团雀舌牙茶给众人。此后乐工李铭来——小子是李娇儿兄弟,桂姐叔伯,西门庆道及昨日桂姐家之事,这李铭说得漂亮:“小的并不知道,一向也不过那边去。想起来不干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干的营生。爹也别要脑他,等小的见他,说他便了。”为什么这几句话说得漂亮:一是本来就专为此事说情,却装着不知;二是表明自己无牵连;三是为桂姐开脱;四是劝合西门庆和桂姐;五是又为后面情节铺路。

第二天,雪晴,李家恐怕西门庆还要摆布他家,送来烧鹅瓶酒给应伯爵、谢希大,拜托邀请西门庆到院里陪礼道歉。应、谢到西门庆府上,自然一番相劝,西门庆道:“我已是对房下赌誓,再也不去。”二人一齐跪下,“哥甚么话!不争你不去,显的我们不得哥去,没些面情了。到那里略坐坐儿就来也罢。”西门庆懂得,出来混社会的人,最怕兄弟说没给面子,却不知道许多人也就死在面子上,也忘记了自己在月娘面前的赌誓。到桂姐家,早摆了一席齐整酒肴,还叫了两个妓女同行弹唱,桂姐和桂卿打扮迎接,老虔婆跪着赔礼。又是应伯爵、谢希大两个帮闲,一番打诨耍笑,两姐妹相互配合,把西门庆笑的要不的,脑恨早飞到爪哇国去了。每个人的性格多是矛盾体,既有恶的一面,也有善的一面,只是有时某面更突出,压迫了另一面。这一段,看似西门庆是个没定性的人,一晚过去,甚至刚刚还念叨,就忘记了自己的赌誓,但从另一方面看,又何尝没有天真直率处。读者当注意,这也是作者兰陵笑笑生最了不起的成就,几乎在整部小说的主要人物身上,我们都可以发现性格的复杂双重性。在那个时代,《金瓶梅》已经超越了福斯特在二十世纪初才发明定义的“扁平人物”,创造了自己的“圆型人物”。

家中,月娘置酒回谢前一天几个小妾的宴请,又预备给玉楼提前上寿,另请了若干人陪着,其中有两尼姑。只是直到日落,久等西门庆不回家,“急的月娘要不的”。王尼姑讲笑话儿打发众人,带点小黄色,又将六妻妾隐喻其中,惹众人都笑了。尼姑讲黄色笑话倒是稀奇,颇与通常的严肃古板形象有反差,从而更有讽刺效果,作者兰陵笑笑生的妙笔随处开花。其实,众妻妾都不知西门庆到桂姐家,只有金莲一猜便准:“前日打了淫妇家,昨日李铭那忘八先来打探子儿;今日应二和姓谢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妇铺谋定计,叫了去……”终究等到西门庆回家,又是好一番吃酒行令闹热,众人都喝得不少,散后,瓶儿回房在雪地滑了一交,金莲装醉拉拢瓶儿,“谁想今日咱姊妹在一个跳板儿上走。不知替你顶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说我!”瓶儿很是感激不尽:“奴知道姐姐费心,恩当重报,不敢有忘。”酒后吐真言,我也听过和说过不少,其实只是心理战术,是欺骗不懂世故的小孩儿游戏,谁信这些酒后的贴心话,谁就是傻子。瓶儿本应有些社会经验的,只是一心求安定,就轻信了,埋下日后许多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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