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名篇赏析:《乡居闲情》钟梅音

(1922—1984)女,散文家,笔名音、爱珈、绿诗。福建上杭人,生于北京。早年肄业于广西大学法律系。

门前一片草坪,人们日间为了火伞高张,晚上嫌它冷冷清清,除了路过,从来不愿也不屑在那儿留连;唯其如此,这才成了真正是“属于我”的一块地方,它在任何时候,静静地等候着我的光临。

站在这草坪上,当晨曦在云端若隐若显之际,可以看见远处银灰色的海面上,泛着渔人的归帆。早风穿过树梢,簌簌地像昨宵枕畔的絮语,几声清脆的鸟叫,荡漾在含着泥土香味的空气之中,只有火车的汽笛,偶然划破这无边的寂静。

骄阳如炙的下午,我常喜欢倚在树荫下,凝望着碧蓝如黛的海水,静听人家近处养的小火鸡在“软语呢喃”。实在的,我深信无论谁听了小火鸡的声音,一定不会怪我多事——把燕子的歌喉,让小火鸡掠美。那有如小儿女向母亲撒娇的情调,是这么微细、婉转,轻轻地开始第一个音,慢慢地拖长着第二个音,短促地结束了第三个音,而且有着高低抑扬,似乎在向它们的妈妈诉说什么。

新雨之后,苍翠如濯的山岗,云气弥漫,仿佛罩着轻纱的少妇,显得那么忧郁、沉默;潮声澎湃犹如万马奔腾,遥望波涛汹涌,好像是无数条白龙起伏追逐于海面群峰之间。

我更爱在天边残留着一抹桃色的晚霞,暮霭已经笼罩大地的时候,等着鸭宝宝的归来,差不多像时钟一般准确——当上学和办公的都陆续回到家里之后,你可以看见小溪的那一头,远远地有一个白点出现了,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披着白斗篷的队长”,领着它的队伍正在向归途行进;渐渐地越游越近,一批穿着背上印满黑斑的浅褐制服的小兵,跟着它们的“队长”,开始登陆,然后一个个吃力地拨动着两片利于水却又不利于土的脚掌,摇晃着颟顸臃肿的身子,傻头傻脑,急急忙忙穿过阡陌,有时一不小心滑落到田里,立刻勇敢地又爬了起来继续往前赶,惟恐会落伍似的;好容易绕道迂回跑上了草坪,看见有人站在门边,一个个便又鬼鬼祟祟偏过头去,商量不定,直到你离开了所站的地方,走得远远的,它们这才认为威胁已经解除,可以安全通过,然后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门。

柔和似絮,轻匀如绢的浮云,簇拥着盈盈皓月从海面冉冉上升,清辉把周围映成一轮彩色的光晕,由深而浅,若有若无,不像晚霞那么秾艳,因而更显得素雅;没有夕照那么灿烂,只给你一点淡淡的喜悦,和一点淡淡的哀愁。

海水中央,波光潋滟,跟着月亮的越升越高,渐渐地转暗,终至于静悄悄地整个隐入夜空,只仗着几处闪烁的渔火,依稀能够辨别它的存在。

你可曾看见过月亮从乌云里露出半个脸儿的情景?我仿佛在黄昏的花园里看见过,——一朵掩藏在叶底的娇媚的白玫瑰,然而不及月的皎洁;又仿佛在古画里看见过,——一个用团扇遮面的含羞的少女,可是不及月的潇洒;那么超然地、悠然地、在银河里凌波微步。

海风吹拂着,溪流呜咽着,飞萤点点,轻烟缥缈,远山近树,都在幽幽的虫声里朦胧地睡去,等待着另一个黎明的到来。

即使在天空黑沉沉地压了下来,仿佛画家泼翻了墨汁在宣纸上,骤雨夹着震撼宇宙的雷声以俱来的日子,从令人心悸的闪电里,隔窗可以窥见海水像死去了,一切都在造化的盛怒之下屏住气息,然而我知道,这些都要过去的,代替而至的将是一片更美丽而清新的画图。人们都太忙了,从忙着吃奶、长牙,到忙着学走路、学说话、学念书……以至于忙着魂牵梦萦地恋爱,气急败坏地赚钱,因此忘了他们的周遭,还有这么一个可爱的世界;而我,却从一般人以为枯燥贫乏的乡居生活里,认识了它们。

作者在她的另一篇散文《属于诗人的》中,以一支多彩而又奔放之笔,描绘了被人称之为“力之王”的尼亚哥拉大瀑布,那真是一幅大笔触大色块的动感很强的油画,极为震撼人心。相比之下,这篇《乡居闲情》却是另一种韵味,另一番情调,宛如一支悠扬的小夜曲,既是对舒缓、闲情的细细品味,也是作者对生活的特殊审美追求与体验。

《乡居闲情》,顾名思义写的是“闲情”,但作者强调她抒写的“闲情”是“属于我”的,“它在任何时候,静静地等候我的光临”。她是以诗人之心,细心捕捉大自然的“妙语天籁”,构筑了一个“属于我”的私人空间,抒写了“属于我”的率真心曲。显然,这份“闲情”对于沉湎于忙忙碌碌的都市生活中的人无疑是一种享受,一种欣赏,更是一种追求。作者说:“人们都太忙了,从忙着吃奶、长牙,到忙着学走路、学说话、学念书……以至于忙着魂牵梦萦地恋爱,气急败坏地赚钱,因此忘了他们的周遭,还有这么一个可爱的世界”——这正是“属于我”的空间,一种让我独享的乐趣,有了这一份“闲情”,“我”不再孤独,从此,“我”的生活是一个多彩的世界。

也许在一般人眼里,乡间是一个“枯燥贫乏”的地方,但作者却把它视作“闲情”的依托。她说“荡漾在含着泥土香味的空气之中”,远离城市的俗尘,显得格外灵空而美丽。然而,作者在文中并不直抒“闲情”,而是通过一幅幅细腻、动人的“风景画”来抒写“闲情”,极富诗情画意。如“昨宵枕畔的絮语”的早风,“荡漾在含着泥土香味”里的小火鸡的“软语呢喃”,听起来是如此悦耳,让人心旷神怡。远处渔人的归帆与晚霞之后,那一群准点归家的鸭宝宝,“摇晃着颟顸臃肿的身子,傻头傻脑,急急忙忙穿过阡陌,”“然后一窝蜂地涌进了大门”,是这般富有情趣与诗意。大自然的景色在作者的“眼”里完全人格化了:那新雨之后的山岗,“仿佛罩着轻纱的少妇”,一副忧郁、沉默的神情,“从乌云里露出半个脸儿”的月亮,不由让“我”联想到“一个用团扇遮面的含羞的少女”超然而又悠然地“在银河里凌波微步”……所有这一切,构筑了钟梅音的“闲情世界”,这是一种忙里偷闲,心境转换、更新的体验,更是一种审美享受。

确实,在《乡居闲情》一文中,钟梅音是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与大自然融在一起,“是一片更美丽清新的图画”。因而,她的“闲情”是自我的,是极富个性的;同时又像汩汩泉水般流动着,是极富灵性与情感冲动的,又是多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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