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五行”是不是科学?

最近看一席里张双南教授反对把阴阳、五行当做科学的演讲,又回看了中科院格致论道讲坛里张双南教授和孙小淳教授关于“阴阳五行”是否应该写入《中国公民基本科学素质基准》的激烈讨论。二者皆是物理学出身,有留学经历。前者现为天体物理学家,他的基本观点是:由古希腊发展而来的现代科学观是唯一的、必然的正确的科学,因此,中国人应坚决批判并完全摒弃由中国古代哲学思想(认为其不是科学,只是一种文化),师夷长技以制夷,才能够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后者为自然科学史学家,持有观点:中国古代哲学理论从本质上来讲,是“广义科学”(“科学”一词是近代才有的,中国古代并无,此处无法概括性描述,只好加上“广义”二字以作区别),即从广义的科学内涵认可“阴阳”“五行”对中国发展的贡献,并且应当继续发扬。

他俩的争辩,让我看清楚一个事实:现代科学家(曾全盘接受西方现代科学教育)的确是谨言甚微的、对错分明的,换而言之,似乎也相对狭隘和不包容。而历史学家则更加尊重事物发展的历史性,因此更具包容性和辩证性。这一点,我是比较欣赏孙小淳教授的。我个人认为张教授对阴阳、五行存在既定的偏见,他把李约瑟难题归结于此。而且从他的论点“现代人的衣食住行都是来自于科学”、“中医部分有效只是因为中草药有效,与阴阳五行无关”,让我不得不觉得,他并未真正认识阴阳五行理论就不留余地地批判,好似举着“科学”旗帜的傲慢沙文主义。

主持人陈平教授最后表明的个人观点就非常暧昧:他说自己与孙小淳教授关系好,但是观点却与张双南教授一致,立场与观点出现分裂。所以最后提出:这个问题应该视情况而定,当中国比较落后的时候应该遵循狭义的科学观,而逐渐强大之后再用广义的科学观也未尝不可,但关键就是如何来界定当下是否强大。

如果非得要讲明我的观点的话,我赞同孙小淳教授的观点。但是还是忍不住发问,为什么要用是否“科学”来评价中国古代哲学的辩证唯物主义论呢?引用读吴国盛《什么是科学》时做的读书笔记阐述几个问题:

一、科学的的源头。“科学”这个词,是从日本传入的舶来品,其起源于对理性精神充满崇敬的古希腊人的episteme,主要分支科目是数学和哲学。science这个词是中世纪才发展起来的,主要分支是神学、数学和哲学。而在现代,德语中的wissenschaft综合了科学和哲学的含义,与前者最为相近。这与 “格物致知”相近,多用朱熹的解读:通过研究事物的原理而获得知识。但是在近代中国史上由于西学术语的翻译偏差,最终采用了从日本传来的“科学”一词。而日本的“科学”一词沿袭了西方英语Science的用法,默认为natural science。加上中国本土的对于这一词的运用,逐渐变为可分科性的、够转化为技术力量的。所以,这个观念只是西方历史悠久的“科学”传统的末,而非本。因此于在中国文化熏陶下长大的国人、学习西方知识的国人、以及西方人这三类人而言,“科学”的观念及意识形态简直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对于某事物的科学性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

二、对当代科学的评价。“求力意志”是现代科学的一大特点。古希腊的科学是求真科学,追求的是真理;现代科学是求力科学,追求的是改造自然。“求力意志”是现代实验科学的核心,它是基督教赋予的,实验科学是人类征服自然的手段:实验科学是用来拷问自然,让自然吐露秘密的方法。这和中国传统观念中反对过分张扬的理念不同,因此现代实验科学不可能在中国的文化背景下发展出来。虽然现代的科学成果比古代人高,但是现代的科学思想真的就一定优于古代人吗?把自然放进实验室里拷打这种进攻性思维真的值得提倡吗?真的能走得更远吗?无论从科学本身成果的角度讲还是从对社会的影响角度讲,答案都是并不一定。

三、中国古代有没有科学?这个由“李约瑟难题”引发的论点其实是一个定义的问题、观念上的问题而不是历史问题。中国的自然地理环境,孕育出以农耕为主导的文明,定居文化成为一种常态,地缘即是血缘,血缘秩序成为一切其他社会秩序的基础和范本,血缘文化的核心是亲情,血缘亲情关系又是一种差序关系,于是处理社会关系成为中国文化的一大难题,所以需要塑造一颗“仁人之心”,对应的人文形式便是礼,“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因此就“科学”为格物致知的概念而言,科学的确是中国文化对于人的要求中最初级的、原始的阶段。尽管最终和最高的目标不是知识本身,而是指向一种正确的人生态度、伦理要求、人生修养。这一点证明,古代中国是有科学的。但是,如果将科学的定义当作西方历史上出现的主流科学,那么中国古代根本就没有科学,近代科学也不会在中国产生。所以基于对不同文化下对于“科学”的不同的定义,可以得出不同的解答。而中国现代史上以任鸿隽先生《中国无科学之原因》为代表的多篇以“为什么中国古代没有产生自然科学”的文章,都把“中国古代无科学”作为当然前提。后来李约瑟提出一种新的问法,“中国古代科技很发达,为什么没有产生近代科学?”我们不得而知,李约瑟的“科学”指的是什么。书中就李约瑟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为例,分析了李约瑟范式的局限性,认为 “李约瑟难题”本身就是一个存在问题的问题。讨论有无问题的意义,不在于得出一个有或无的答案,而在于推进对科学的理解。

四、发展中国文化中博物学的优势。博物学(natural history,自然志)是与自然哲学(natural philosophy)相对应的另一种知识体系。即着眼于事物的具体性(而非抽象概念)探讨事物的直接经验特征(而非一般的本质)的科学。数理科学(自然哲学演化的一种产物)是希腊人的独特创造,而每一种古代文明都有自己的自然志传统。而中国文明的优势在于技与博物学(天、地、农、医),而不在数理科学。所以,单纯地把数理科学作为手段和工具带入中国,如同外来入侵物种一样,没有天敌,没有制约因素,对中国文明酿成严重的危机而未能为国人所知,也无法动员自身文化的资源以克制这场危机。若能把博物学视作一种合法的科学传统,有助以宽阔的视野容纳非西方文明,为非西方文明之中的“科学”正名,扩展“科学”的内涵,重建科学谱系。

由此看来,阴阳、五行理论的确存有格物致知的内涵,而这也是古代社会教化的基本素养,在此基础上的最终目标是实现治国平天下,而非立志于征服自然、征服世界、征服宇宙。反观当今世界政治治理现状,西方国家价值观念固化、阶级矛盾一天天激化,现代科学发展水平与人民大众反智程度几乎正相关,我不禁猜想,这是否与科学发展与人文教化严重失衡有关。从这个角度来讲,中国古代哲学理论是相当成功的。阴阳、五行之含义不仅仅应用于自然科学发展,还需要关注到社会科学(此处仅是借用该词),就好比前者为阳,后者为阴。因此,万事万物无法背离阴阳理论,一个几百年来无法被证伪、却又能应用于百科的理论,难道不是高于狭义“科学”的内涵吗?怎么就不应该写入《中国公民基本科学素质基准》了?

中医是否“科学”,恐怕是中医学子的梦魇。这么多年过去,我现在终于可以自信地回答这个问题。

茵陈三月

202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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