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古代明清文人聊梦想生活:我有一个园子
说起来,古人在某些方面的梦想真是比现代人大很多。
现代人的理想居处最好有个院子,古人想要的,却是个园子。
或者换一个高大上的说法,叫园林。但说起园林,要么让人想起颐和园这样华丽的皇家园林,要么想到如拙政园这样大手笔的私家园林。
总觉得离普通人的生活太遥远,只可远观,不敢肖想。
但说成“园子”就不一样了,虽然意思还是一个意思,但听起来却好生亲切,像个熟悉的老朋友。
所以我们今天聊的,也只是文人的那方小小园子,小小天地。
《春夜宴桃李园图》局部
古人的园子里,都有什么呢?
明末清初的江南名士、戏曲大师李渔总结得很到位。
李渔一生浪迹大江南北,自称“三分天下几遍其二”,“名山大川、十经六七”,并尊自然山水是“古今第一才人”。
中年后他在金陵(南京)有一个小园子,取名为“芥子园”。
佛经中有“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之说,“芥子”是极微小的种子,须弥山却是传说中比喜马拉雅山还要大出不知多少倍的神山。
但这样大到不可思议的须弥山,却可以藏在一颗小小的芥子中;小小的芥子,其实可以包容万物。
明 文徵明 《东园图卷》
芥子园原址很小,李渔说:
“地只一丘,故名'芥子’,状其微也。往来诸公,见其稍具丘壑,谓取'芥子纳须弥’之义。”
虽然很小,却不妨碍他巧妙设计,将从前浪迹江湖时眼中所看到的山山水水收入园中。
这可不是古人吹牛,世界第一本园林艺术理论专著,明朝造园家计成的《园治》中就说中国的园林讲究的就是“障锦山屏,列千寻之耸翠”、“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
足不出户,便能揽尽风光,正如李渔说的那样:
“繁冗驱人,旧业尽抛尘市里;湖山招我,全家移入画图中。”
或许是受园子的滋润,这期间的李渔过得风生水起:
写了包括《闲情偶寄》在内的许多著作;组了戏班四处演出,所到之处莫不受到狂热追捧;还开了芥子园书铺印卖自己的书,被誉为中国画临摹范本的《芥子园画谱》也是这一时期印行的……
纵观李渔的一生,芥子园时期无疑是他人生最惬意的时光。
明 文徵明 《聚桂斋图》
晚明文人祁彪佳也曾美梦成真,一砖一瓦修建了自己的园子,最后却又放下了一切。
二十一岁之前,祁彪佳过得是开挂的人生。
他出生在浙江山阴大族,七岁时贪玩爬到桂花树上下不来,路过的大人逗弄他,出了个“猢狲上树”要他对对子,对上了才肯抱他下来。
祁彪佳脱口而出“飞龙在天”,工整而大气,引得旁人纷纷赞叹。
果然,后来他十六岁就中了院试第一,二十来岁便中了三甲进士。本来前途一片大好,但因他做官公正清明,不免得罪一些权贵。
三十三岁那年,他借口母亲年岁已高,辞官回家,开始修筑他的桃花源——寓园。
就像今天的人们为了装修房子奔波往来一样,为了打造出理想中的园子,祁彪佳花了很多时间来准备。
他在《寓山注》中回忆,那段时间他驾着小舟访遍越中名园寻找灵感,常常是顶着晨光出发,沐着月色而归。
夏日炎炎里满天大汗他不以为然,下雨天里淋成落汤鸡也毫不在意,因为“乐此不为苦”。
比起从前在官场上的尔虞我诈,现在为了向往的生活而奔波,无论怎样他都不觉得辛苦。
清 顾鹤逸 《钿阁治印图》
造园花费颇多,每每盘点所剩无几的储蓄时,他就懊悔不该花这么多钱做这件事,但是一看到好材料的时候又顾不得钱多钱少,赶紧想办法买回家再说。
寓园竣工不久后,祁彪佳便迫不及待携爱人与子女迁入园中,四季泛月迎风、呼云醉雪:
捞得林居近水滨,朋来尚喜及徐春。
似无乍有山容远,欲雨还晴天气新。
荷叶出池香片片,桐花落地锦鳞鳞。
当杯劝客须抛醉,修楔于今迹已陈。
——祁彪佳《初夏枫社诸友集寓园》其一
只可惜,好梦容易醒,明朝覆灭,清廷欲招祁彪佳为官,他推辞之后,一个人不声不响安排了后事,留下绝笔书,自沉于寓园湖中,以死明其志,并特意嘱托将寓园捐为寺。
初读祁彪佳的人生,觉得很可惜,辛辛苦苦修筑的桃花源,没住上几年,便人去楼空、梦幻破灭。
但细想下来,其实早在驾舟早出晚归寻找灵感的日子里,在那些精心雕琢园中景致的时光中,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人生。
宋 刘松年 《四景山水图》
说到明朝的文人,会享受生活的,总不能略过张岱。
在《陶庵梦忆》中,他毫不吝啬言语,详尽描述了让他居住愉悦的几个园子。
小时候张岱常在祖父的天镜园中读书,园中有“高槐深竹”,在窗下打开书卷,墨色的字都好似被树影映出了层层绿色。
窗外正对着湖泊,每年暮春时节,挖笋的山民都会乘小舟从湖上经过,挖笋人总会挑一株最大的笋扔到水面上,大声呼喊园中人:“捞笋!”
喊完不待园中人感谢,便划着船桨飞速离去。
园中的家丁便也驾小舟,将笋捞回来煮着吃,味道么,张岱说“无可名言”,是语言无法形容的美味。
赠笋者爽快大方,扔完笋就跑,受赠者亦不必礼节性地假意推让,只管安心享受,并心怀感激。
这样的赠与受真是洒脱不羁,令人神往。
清 石涛 《寒山隐居图》
长大后,张岱也开始打造自己的园子。
有一间梅花书屋,书屋内固然清新雅致,书屋外的园子里更是别有天地。
后墙边种了三株大牡丹,一年能开三百多朵花;旁边两株西府海棠,开花时如积聚了三尺香雪般;书窗外的翠竹被搭成竹棚,另外还种了西溪古梅、滇茶花、西番莲等等,花树中还点缀着数峰太湖石。
就连台阶下的青草,都长有三尺深,园子虽小,却清幽隐蔽、有山林之气,在这样的园子里读书,真是人生快慰事。
清 石涛 《雨中访友图》
还有一个园子,对张岱的意义非同寻常,因为它只存在于梦中。
张岱说,常梦见自己身处一座石庵,庵前有溪水、古松、花草,书架上堆满了书,打开看却都是蝌蚪鸟迹般的古文、霹雳般的篆书,奇怪的是,梦里的自己却能读得懂这些字。
醒来后,他便觉得也许是宿世的因缘,如果能在今生的现实环境中重新此园该有多好。
郊外有座小山,山上有石骨立嶙峋,有竹青青郁郁,张岱便想在将梦中的园子建在此处。
厅堂要东西走向,前面种两棵高大的娑罗树,待树荫成盖时便可纳凉赏月;左边建几间屋舍正对着山麓,匾额上要写“一丘”二字;
右边再立三间棚舍,前面造一湖泊,种上柳树,便可在树下读书,而匾额上便写“一壑”。
两侧高山上遍种果木花草,山顶造一座亭子,山西边的田地里,种上稻子或高粱等等。
然后沿着山势,再修造一些屋舍散落其中,有古树、山崖、溪涧、竹林,山的尽头有个洞穴,便用来做他的坟墓。
哦对了,园子的山门处要挂一个匾额,上书“琅嬛福地”。
好了,白日梦做的差不多了。
这个“琅嬛福地”因梦而起,也只存在于想象中,琅嬛福地是传说中仙人居住的洞府,张岱并没有能够将梦变成现实,但这并不妨碍他做梦做的很开心、很满足。
清 石涛 《渊明诗意册》局部
在中国传统的生活里,很多事情都是和自然相关联的。
月色透过窗户照进来时更美,天光云影要倒影在平静的湖水中才好看,雨声啪嗒啪嗒要从芭蕉叶上听才动人……
与其说古人执着于修建园子,不如说他们钟情于更美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