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月:尘土里的陇中(组章)

尘土里的陇中(组章)

毛驴的村庄

的确,只有毛驴“咯噔,咯噔”的蹄声,才让一个村庄更像村庄。我常常就在这“咯噔、咯噔”声中回去。回到毛驴的村庄。

那时候,村庄里几乎家家都养驴。放驴的时候,众多的驴伙在一起,就成了一支浩浩荡荡的驴队。驴队慢慢悠悠啃着青草往山梁上走,驴粪蛋子也就不时在山路上滚。这时,每个放驴人都背了一个背篓,将笊篱及时伸在驴屁股后面。一般情况,正在吃草的驴就会停下来。拾粪人一翻笊篱,就撂进身后的背篼里。有时驴拉稀、放屁,谁也不敢笑。因为据说:笑了驴屁烂口角。傍晚的时候,每个人的拾粪背篼满了,就意味着驴也吃饱了。

这个时候,放驴的伙伴们就都放下粪背篼,开始骑起驴来。我家的黑草驴太高大,我无法够得着它的背,就只有骑老骟驴了。但这家伙很奸滑,远远地看见我蹙近它身边,就一溜烟跑了。有一次它一直沿着山梁跑过去,我就一直追。追到燕麦或谷子地边,它才停下了,张开大嘴,就去吃田。这时候,我就乘机抓住它的笼头,猛地爬到它背上去。但老骟驴还不甘心,沿着山梁继续跑,我就使劲拉紧缰绳。终于,它屈服了,慢慢地踱起步来。但我胆儿小,不敢骑在它身上,只有爬在它背上,过一会瘾。这时候,胆儿大的伙伴就都骑着自家的驴,得意地“嘚球、嘚球”起来。我只有看着羡慕。

夜晚,依然是驴的村庄。半夜里被驴唤草的声音吵醒,才睡得最香。

夏季里,天麻麻亮,村子里就响起了毛驴的蹄声,那是各家的驴子和主人去耕地了。“咯噔、咯噔”声吵醒了村庄。接着,就听见鸡飞下了架,麻雀飞上了柳梢。接着,所有的农人都翻下炕,研一研眼窝子,急急走向泛黄的麦子。不一会,田野里的吆喝声就此起彼伏。一个火热的夏天就被这驴蹄声唤醒了。

冬季的时候,天还未亮,“咯噔、咯噔”声就响起来了。甚至,有的老汉睡不着觉,鸡叫三遍就起身了。喝完罐罐茶,也不管天亮了没有,就摸黑在槽头牵出毛驴,将驴鞍子匹好,斗大的背篼驮在毛驴身上,开始一趟又一趟往山上驮粪了。到天亮的时候,毛驴的头上结了一层霜,身上的汗毡冒着热气。这时候,别人才要开始劳作,老汉却和毛驴休息了。老汉吃完早饭,就在热炕上呼呼大睡;毛驴也得到慰劳,吃一马勺燕麦和豌豆。吃完了,又大叫一声,将热炕上熟睡的老汉唤醒。往槽里倒一背篼干草,驴们吃着,老汉又沉沉睡去。第二天后半夜,“咯噔、咯噔”声又在村道上响起。

腊月里,毛驴子又充当了重要角色。农闲了,人们开始谈婚论嫁。谁家的女儿要出嫁了,就挑村里最漂亮的毛驴作新娘子的坐骑。不但新娘子骑,还有驭马娃儿。我就和姑姑一同骑过一头黑叫驴。

那一年,姑姑出嫁了,一直要出嫁到很远的栾家川去。我因为是喜相(喜的属相),就幸运地做了驭马娃儿。一路坎坎坷坷,跋山涉水,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姑父家的门前。一到,姑父就急急地要把我从黑叫驴身上放下来。姑姑却拽住我,不让下来。直到姑父的红包给上三四个,姑姑才放开我。那次陪姑姑出嫁,不但省去了路途之劳,而且得到许多喜钱。不能不感谢那头黑叫驴。

……

终于,家里的老骟驴老得吃不动草了,父亲就将它牵到集上卖了。家里,就成了黑草驴的家族。黑草驴头一胎生下一头黑草驴,第二胎生下一头红骡子,第三胎生下一个黑骡子……直到它老得连草也吃不动了,就又被父亲牵到集上。

终于,村子里的“咯噔、咯噔”声渐渐消失了,人却常常失眠。往往在半夜里打开手机,看看该起床了没有。有时,听不见手机上的闹铃声,就睡到日上三竿。

没有驴的村子,开始懒散了,衰退了。年轻人都去了新疆、兰州、深圳、包头。村里留下颤巍巍的老汉,守着老井,守着草垛,守着几棵老树。有的老人太寂寞了,就锁了门,领着孙子到城里念书。租了城里人的房,看城里人的眼色。村学里学生越来越少,刚修的教室也空空荡荡的。

只有过年的时候,村子里才热闹几天。年轻人聚在一起比手机、骑摩托、打麻将、挖坑。先人接在供桌上,也懒得烧香。只有几个颤巍巍的老汉,颤巍巍地点上一支香,往火炉里时不时地丢上一颗煤,又坐在火炉边唠嗑、喝苦苦的罐罐茶。

迎喜神的时候,花炮的响声一年胜过一年,但总觉得没有了过去的欢乐。也还是几个颤巍巍的老汉点燃了香表,口中默念“五谷丰登,牛羊满圈”。身边却早就没有了羊,没有了牛。尤其是,没有了戴着花折扇的活蹦乱跳的毛驴儿。

总不是把三轮儿、旋耕机开出来迎喜神的吧。那是一些冰冷的机器!

“咯噔、咯噔”,这村庄的敲更声,远了,远了。只有老屋房顶上的北斗,还是那么亮,永远在村子的上空,像钟表一样围着北极星旋转。



种扁豆

贫瘠的陇中山地里,种着矮小的扁豆。

据老人讲,玉皇大帝见凡间人作孽,就悄悄下凡到人间,把麦穗子谷穗子捋得只剩了个头。直捋到了荞麦杆儿上,手上流出了血,就罢休了。转眼一看,地上还有扁豆,上面的豆角子长得正繁,就狠狠地踩了一脚,然后就飞上天休息了。因此,老家的旱地就留下了一种又矬又矮,却果实累累的作物。它就是扁豆。

惊蛰一过,山野里的积雪就开始消融了,春风吹着,土地酥软起来了。这时候,开耕的日子就到了。开耕必种豆,其他的作物随后。

记得开耕那天,爷爷吆着牛,掮着犁,牛驮着种子,父亲背着粪斗,母亲拿着小笸箩(撒籽用的),我们姐弟几个一人扛一个木刨子(打土疙瘩用的),就浩浩荡荡上山梁了。

到了地头,爷爷把牛套好,先不耕地,却叫我们全家都跪在地里。然后,他点燃了一张黄表,口中念念有词,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叫大家磕头。磕了头,爷爷才拿起鞭子,将那锃亮的铧犁插入土地。耕种开始了,撒籽的撒籽,扑粪的扑粪,打土疙瘩的打土疙瘩。风从山梁上刮过来,卷起黄土,一会儿就眯了人的眼睛。土地干啊,尽管我们姐弟几个打个不停,到种完耘地的时候,地里还是放着无数的鸡蛋样大小的土疙瘩。这样的地里,能长出豆子吗?带着这样的疑问,我跟在一家人后面,回到家里胡乱扒拉了一碗饭就睡着了。实在太累了,再说就要开学了,操那个闲心干什么呀?

大概一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母亲忽然提议,全家去山梁上锄豆子去,我们姐弟几个就跟着母亲去了。天暖洋洋的,只是还没有下过一场透雨,豆苗却已长到寸许高。真是“草盛豆苗稀”,一行行豆田里长满了杂草,什么苦枝蔓、苦苣、谷莠子,长得比豆苗茂盛多了。锄豆不能坐呀,必须得小心翼翼半蹲着,顺着一行行豆苗往前锄。弄了半天,那些豆苗就被我踩得东倒西歪。母亲说,男孩子粗心,不能锄田呀,就叫我在地埂上割牛吃的冰草去。我就在地埂上摘野花。奇怪的是,我还没弄满一背篓草,她们就把一块豆田锄完了。锄完了的豆田才像一块田,远远望去,一行行的豆苗就像作业本上一行行的生字,蛮整齐的。

天还是很少下雨。自从那豆子种在地里,天就像故意跟人开玩笑似的。我想那些豆苗早就渴死了吧。怀着某种好奇,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天,我还是去看了那块豆子。哎,奇怪,矮矮的植株正在开花呢,白白的花在晚风中摇曳,摇出一股淡淡的香。爷爷说,扁豆是最耐旱的,因此,在很少下雨的早春才种扁豆。种得早,收获也早。不然,跟麦子一块熟了,那才忙死人了。

下了一场透雨吧,或许未下。刚放暑假,扁豆就熟了,一绺黄一绺绿的,黄的拔完,绿的就黄了。矮矮的植株上吊满了豆角子,拔一把在手里,沉甸甸的,咬开一个豆角子,生吃了它,一股豆腥味。煮一锅,撒些盐,滴些油,用勺子舀着吃,一股奇香。那时候,老家人都怕青黄不接,种了这扁豆,就能在麦子还未上场的时候,不至于挨饿。扁豆熟的季节,孩子们的口袋里净是炒扁豆,豆儿面饼子。豆中有油啊,牲口要乏死了,赶紧喂它几口,也会缓过神来。

更令人想不到是,一仓的扁豆,那些年竟成了家中的主要经济来源。所有的粮食中,扁豆的价钱最高。那些年,一车扁豆可换一车化肥啊。一辆自行车,也是父亲用两袋子扁豆换来的。

矮矮的扁豆,不能用它自身的秸秆来捆,就用草腰绳子扎。扎好了,立在地里,顶上放一个倒立的豆把,活像一个个小塔。背豆捆的时候,那一个个小塔压得人脊梁酸疼,但一想到马上就有了豆吃,浑身又来了劲。一年又一年,在豆捆的重压下我们姐弟几个长大,而爷爷的腰却越来越弯。

记得一个浓雾的夏日早晨,爷爷一边教我扎豆子,一边说,他这把年纪了,恐怕明年扎不动豆子了,要我好好学,不然,手艺就要失传了。果真,第二年的豆熟时节,他就溘然而逝。而我,却也在这一年,幸运地跳出了农门。此后的年月,就与那土地、那豆田渐渐疏远了。

扁豆啊扁豆,矮矮的扁豆,在干旱的陇中山地里,你还长得茂盛吗?


吃豌豆的岁月

豌豆涨价了,老家却早已没有了豌豆。

豌豆是一种耐旱的作物,即使种在干土里,也会长出苗苗。地太肥,雨水多,豌豆反而就长滥了,软塌塌的,不长角子。

我家的豌豆就多时就种在梁畔上的一块大坡地里。豌豆开花的时候,眼前一片紫色的花海。赶集的人老远的从远处的山梁上下来,就由衷地赞叹,你看,你看,燕儿家的那块豌豆!燕儿是我妹的名字,村里人说起我家,都说是燕儿家的。

好不容易等到花儿有些败了,我就迫不及待地奔到豌豆边,看看有没有刚结的豌豆荚。这时候,豌豆荚还秕着哩。秕角子嫩嫩的,放在嘴里,有一股苦味,但我还是接连不断地摘下几个,吃了。爷爷远远地看见了,就会说,“别糟蹋了,豌豆荚还没长大哩。”

过上一个月左右,酸杏儿开始长核的时候,豌豆荚就长大了。翡翠一样的豌豆荚,剥开来,里面是亮晶晶的青豌豆,一咬,一股香甜的汁水就浸润了舌头。还可以吃那角子上绿绿的皮,我们叫做“打票”。剥去豌豆荚里面一层角质的薄膜,嫩嫩的绿皮子也甜甜的,可以吃。摘上满满两裤兜,就慢慢往山下走了。边走边吃,没用的薄膜就在身后飞起来,落在山路上。

有时候也在书包里塞满了青豌豆。不是自己吃,主要是为了结交镇上和铁路上的同学做朋友。他们老远地看见我的书包憋乎乎的,就知道有豌豆荚吃了。这个时候,我就吃他们拿的巧克力、苹果、奶糖。有一回,用一小袋青豌豆换了一个同学家的一罐子泡菜,家里人连连称香

青豌豆吃上半个月,就变成生角子了。生角子不能现吃,须放在锅里煮熟了吃。煮熟的豌豆荚撒上点盐,实在鲜美无比。

刚放暑假,豌豆就成熟了。植株黄了,黄黄的茎杆上吊着一串串白色的豌豆荚。得赶紧收割,不然,被骄阳晒得久了,豌豆荚就会“啪”的一声裂开来,豆粒儿四散。

收豌豆用的是弯弯的老镰刀。人圪蹴着,用老镰刀勾起一把又一把,摆在地里。随后,就束成一个个豌豆束子。束豌豆束子也很有讲究。先抽一把豌豆,拧成一跟粗粗的绳,平放在地上。先倒放一排,当做“裹皮”,再抱一大捧,放在“裹皮”里,中间部位又添上一些,弄厚实了,就束紧了。立在地里,活像一个个胖胖的武士。雨水来了,就顺着“裹皮”流下来,绝不会钻到豌豆荚里去。因此,束豌豆一定得经验丰富的老农人才行。

碾豌豆了。豌豆碾起来真容易,个把小时,豌豆的籽粒就在青石的碌碡下蹦了出来。扬场了,豌豆在半空中洒了下来,“沙沙沙”,堆高了,堆成了小山。木锨也舞动得非常快活,一会儿,豌豆就和柴草分离了。碾豌豆的那天晚上,新鲜的豌豆在锅里炒熟了,连皮吃下去,那种香味就在嘴里回味悠长。

最令人难忘的是豌豆面做的凉粉。每到过节的时候,母亲就早早地“搅”凉粉了。将豌豆面用细箩儿筛了,筛出最细的面,就馓一大锅。然后舀在各种容器中,晾凉了,就成了凉粉。将浆水炝了,浇在切好的凉粉上,然后放些韭菜咸菜,油泼辣子,吃起来实在过瘾。尤其是盛夏,吃上两碗,清凉解暑,一天都不觉得口渴。同时,豌豆凉粉又可放在烩菜里,吃起来也很爽口。婚丧嫁娶,老家人没有好饭菜招待客人,豌豆粉面子和凉粉就承担了主要角色。

豌豆儿分三种:最常见的是绿豌豆、麻豌豆,后来又有了白豌豆。绿豌豆、麻豌豆开的是紫花,白豌豆开的是白花。绿豌豆颗粒大,麻豌豆味道尖。白豌豆综合了两种豌豆的好处。记得有一年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白豌豆种子,种了一小块白豌豆。但她护得很紧,总不让我们多摘,说是要做来年的种子。

但过了几年,白豌豆还是被淘汰了。原因很简单:白豌豆爱死,豌豆苗出来一冻,就红了,长不到开花,就死了。又过了几年,绿豌豆、麻豌豆也种不成了。原因是一种叫不上名字的黑虫子,此虫在豌豆开花的时节,就将卵产在花蕊里,待豌豆结籽,幼虫就在豌豆粒中心往外咬,一直就将豌豆蛀空。

可怜老家的豌豆,就被这种黑心的虫子弄得断子绝孙。

如今,要吃豌豆,就只能在超市、干果行去买了。买来的豌豆,早已没有了那种新鲜的豆香味。而且,一不留心,就有一粒黑色的虫子卧在豌豆里。

哦,豌豆,想起我的青豌豆、炒豌豆、豌豆面凉粉,就令我馋涎欲滴,魂牵梦绕。


远离村庄的鸟

远离村庄,生活在野洼里的鸟,又让我一度回到故乡的山野。

秋末,庄稼收割了,土地露出了本来面目。那些鸟,就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

几乎是每个星期日,我把十几只脏尾巴的羊赶到远离村庄的荒坡上时,陆家湾的一切就尽收眼底。

最常见的是一群银灰色的野鸽子,扑愣愣不知自哪里飞起,在山梁上空盘旋了一阵,就落在刚刚收割过的燕麦地里。“咕噜,咕噜”,它们永远就是这句话,让寂寞的我感到些许的温暖。

在干旱的陇中野洼里,鸽子无疑是最漂亮的一种鸟了。黑色的头发永远梳得那样整齐,脖子里一条绿色围巾。仔细看,一双眼睛还是双眼皮的,浑身银白的羽毛不染一丝杂尘。它们温顺得就像一个个刚刚过门的小媳妇,经常团结在一起,认真啄食着眼前的草籽或者粮食,从来不见其争抢。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警惕地拍着翅膀飞起。有时我在野洼里睡着了,它们就悄悄地来到我附近的地方。“咕噜,咕噜”,直到吵醒了我,才不好意思地飞起。而这时候,我的羊儿正偷偷越过山冈,密谋着什么事情。当我举起长长的羊鞭,将羊们揽到我的视野之内的时候,鸽子们又远远地落在荒坡对面的燕麦地里。

这是一种怕人的鸟。它们常常将巢筑在高高的山崖上,任凭你怎样想办法,都不能到达它们的巢穴。直到你仰望着那留有白色粪便的窝门很久,它们才一个个陆续出巢,翅膀拍得山响,留你在那里惊叹。

真正摸到鸽子身上的毛,是在一个枪手那里。一个冬天,听说枪手在陆家湾打到了鸽子,我们就一齐到他家里去观看。只见十来只鸽子的细腿被麻绳绑在一起,美丽的羽毛上还流着血。当我们的小手触到鸽子柔软的羽毛的时候,不禁惊呆了:鸽子的浑身都被钢砂穿了小孔,腹部还留着余温。那天中午,枪手的老婆留我们吃了鸽子肉。鲜美啊!我们都觉得比鸡肉都鲜得多了。但我更愿意看着它们一只不少,在我眼前的野地里飞。

正在我感到百无聊赖,瞌睡打盹的时候,一声声“嘎啦、嘎啦”的叫声从荒坡对面刚刚耕过的扁豆地里传来。那是鹌鹑,我们叫做“嘎啦鸡”。不仔细看是看不见它们的,它们跟土地一样的颜色。远远望去,一只鹌鹑和一块土坷垃没什么区别。只有瞅得久了,你才发现它们在动。鹌鹑“嘎啦、嘎啦”的叫声吸引了我,我不由得像一只猎狗,起了追赶的念头。我就把羊赶到河湾里,循着它们叫声搜寻了过去。

一群鹌鹑正在野地里玩!有的在打滚,有的仰躺着,还有几只互相啄着身上的虱子,显然,它们把这里当成了天堂。我的到来,让它们惊慌不已。它们一边惊叫着,一边扇着小翅膀,肥胖的身子“连滚带爬”。在我的追赶下,它们大部分安全逃逸,只有一只小鹌鹑,抱着一块土疙瘩,仰躺在一堆土疙瘩中,企图骗过我的的眼睛。我不由一阵失笑,眼看着它扔下土疙瘩,慢慢飞走了。

在冬天,鹌鹑也免不了被枪手猎杀的命运。据说它的肉也很肥美,所以往往被猎杀后提到腊月集上去买。可惜我从未吃过一次鹌鹑肉,只不过有一次割草时,碰到过几枚鹌鹑蛋。后来才知道,鹌鹑蛋好营养啊,我那时却拿它当瞄准的武器,接连打在路边的柳树干上。

秋深了,糜子快要成熟了,母亲常常打发我去赶麻雀。大雾弥漫的早晨,我一边揉着眼窝,一边就拿了一条长长的麻鞭来到糜地边上。麻鞭一声脆响,就惊起一朵麻雀的云。这时候,村子里的麻雀都去野地里觅食,它们的队伍非常之庞大,落到谁家的田地里,都是一场灾难。数以万计的麻雀在田野里横行,一场人雀大战常常不可避免。当我把这边地头的麻雀赶起,它们又落在那边地头。这时候,我就盼望着另一种鸟的来临。

这种鸟就是鹞子。鹞子是一种非常凶猛的鸟,它的飞行速度极快。当它悄无声息地飞到麻雀群里的时候,麻雀们就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往往是麻雀们毫无察觉,就成了它口中的美餐。鹞子是麻雀的天敌啊,它能吓破了麻雀的胆!鹞子去过的田地里,很久都不见麻雀的影子!但这种鸟非常稀少,一年能碰到两三回就不错了。

因此,在老家就有人专养这种鸟,我们叫他“鹞子客”。住在崖边上的光棍陈老四就专做这种营生。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几只鹞子的雏儿,养大了,经常跟着他。那年月,谁家人手不够,就请他到糜地边“放鹞子”。糜子收获了,他就到谁家去收粮食。但陈老四很义气,常常不收本村人的粮食,所以大家就也不好意思总去叫他。陈老四就到更远的村庄去,几只鹞子在他的胳膊上不停地翻飞。

鹞子在哪垒窝呀?我是无从知道。因此,很多时日,我只有乖乖地守在糜地边上,等待一只野鹞子的到来。

在离村庄更远的罐儿沟里,我还发现了另外一种更加远离人烟的鸟,那就是白头鸦。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树昏鸦”就是这种鸦吧。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我正赶着羊群往家里走,突然一阵“嘎、嘎”叫声吸引了我的视线。我停下来,只见上百只白头鸦正在我对面的悬崖上翻飞。我不由走上前去。

眼前的情景让我惊呆了!原来,那些翻飞的白头鸦正在给几只老鸦喂食。在这秋后荒凉的山野里,它们从哪里弄来的食呢?怎么就能留给老鸦呢?我怎么就从未把我偷摘来的杏子留给奶奶吃呢?我不由一阵惭愧,低着头沉思了很久。

……

在远离村庄的山野里,我认识的鸟远不止以上几种。很多鸟我已经叫不上名字了,但它们的样子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想起那些鸟,就想起我还在老家的沟沟岔岔、山山峁峁间游荡。只有那些岁月,才给我生命的韧性和厚度啊。

刊登于2011年第7期《阳光》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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