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是故乡美
天上有脚步声,打开窗,是一场又一场冷雨。
像调皮的孩子,野外四下里奔跑,溅起泥泞,摘去还没来得及等到赞美的花朵;又像带着愁怨的女子,流连徘徊,不愿离去,似乎在经历一场无望的等待。天地之间安静得只听到淅淅沥沥的独奏,时快时慢,却又单调乏味,虫唱鸟鸣隐匿了,大约,它们并不屑于加入这场苍白的音乐会。
“雨下得像一个爱打瞌睡的人,鼾声四起”,我突然想起了这样一个句子,还没有想出下文,就昏昏沉沉地睡去。是的,屋外并不是我要赞美的春天,铁栅栏围住的几栋巨型水泥建筑,被细雨浇得毫无生气,几片修剪得个性平庸的花圃,也没有比往日多出几分色彩,体态丰腴的湘江裹挟着刺眼的浑浊,蹒跚前行。很多次我一提起笔,就陷入了词穷。
不知道是我叫醒了雨,还是雨将我从昏睡中拉起,然后,它牵着我的思绪,只一个恍惚的时间,就返回到那个陈旧的村庄。
无数的雨聚拢过来,将我架起,漂浮在空中,让我像一个局外人一般,打量着熟悉的老屋,以及从老屋里走出来的脸上还没有皱纹的母亲,还有,身后那个稚气未脱的我。
坐北朝南的两间土砖房,在大家族成排房子的最东头,年岁已久,露在外侧的墙,被四季的雨蚀出累累伤痕,而春天的雨最为温柔,它并不着力击打土墙,只在屋檐下形成一挂帘幕,让灰头土面的老屋变得生动起来。
老屋东头是一片空出来的泥地,上面长满了槐树和梧桐,大大小小,毫无章法地分布,树木在秋冬瘦骨嶙峋,槐刺狰狞,让人望而生畏。但是,在这春天,大片的槐树长满了铜钱大小的叶子,层层叠叠,遮住了刺。梧桐树更为高大,树叶宽阔,在高处迎风招展。槐树开出的花细小琐碎,梧桐树的白花像小小的喇叭,风一吹,香气扑鼻,落在地上,为老屋铺出一条通往春天的锦绣之路。
绿意肆意蔓延,给老屋竖起一道天然的屏风,天空被染成了绿色,残破的屋墙也被染成了绿色。被这一片绿树围住的还有低矮的灶屋,几间破落的猪圈,两头老母猪犯着春困,在里面慵懒地打着盹儿。
清晨,母亲一打开门,槐花与梧桐花香就扑进了屋子,将满屋的陈旧气息一扫而空。小雨将泥地的脚印抹平了,鸟儿在合奏,猪在圈里嗷嗷喊饿。接下来,母亲为上学的我生火做饭,顺带在土灶上煮上一大锅猪潲。那可不是一般的潲,里面,是母亲前一天冒着雨,从田间山坡扯来的各种各样的野草,清洗干净后放进大锅里一煮,香味盖过了米饭,真正是,一锅子煮出了春天的味道。那些牲畜们,在春天,也算有福啊。
袅袅炊烟从屋顶升起,再在密匝匝的绿树上方久久盘旋。渐渐地,整个大屋场的人家被春天叫醒,木门吱吱呀呀地响起,大人们操起铁耙、锄头,穿上蓑衣,戴上斗笠,相互招呼,一头扎进春雨,心怀无限憧憬,去耕种一年的希望。孩子们草草地扒进几口饭,就呼朋引伴,叽叽喳喳,穿行在油菜花和青草簇拥的田间小路上。
故乡的春,每一幕都是画,每一声,都是歌,我该怎么描绘,才算够呢?贫困与艰辛悄悄地沉在日子的底层,大人们看到的是希望,孩子们感受到的是纷纷冒出土来的活力。尽管房子以及房子里的人都穿着旧衣衫,但春天,赐给了故乡一件五彩斑斓的外套。
母亲在干什么呢,让我顺着田间那条泥泞的小路,跟着最新鲜的一行脚印去看看她吧。雨中,田里汪满了黄澄澄的水,一个蓝衣妇人正弯着腰在除草,雨水噼里啪啦打在她的斗笠上,再顺着她身上的蓑衣边滴落下来,她的双手在还有些冷的水里,划出小小的水波,漾成美丽的弧线。她时不时直起身来,用手捋一捋落在唇边的黑发,全然不顾脸上留下脏兮兮的泥巴的痕迹。她要赶在谷雨之前,将田里的杂草清理干净,以待从远方归来的父亲,将耕牛赶进水田,为秧苗在春天里谋篇布局,作好铺垫……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梦境从故乡几近坍圮的老屋折返,我在来不及抒情的遗憾中清醒。走出门,遥望远处,迷蒙的天幕下,母亲迈着缓慢的步伐,沿着车声呼啸的水泥路,目光茫然地向我走来。我擦了擦干涸的眼睛,猛然发现,眼前的春天,苍老了几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