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君往事泪纵横
家乡大雪三日未绝,漫天遍地的飞雪,将前屋后院俱染成洁白一片,高低起伏的,是不同厚度的雪盖住原物的模样,就连低矮些的树,都被掩盖,一阵狂风吹过,树尖才露出小样,那些堆积在前院空地上的盆盆罐罐,早就不见了踪影,要靠记忆中摸索,才能摸出所在,像海底淘宝一样,增了欢乐。
道路上层层堆积的雪,别说汽车,就是行人都走不动。天刚亮,各家就先后挤出人来,用铁锹、大铲将道路堆出,方便自己,也方便别人通行。但凡大雪,总是孩子们最欢乐,堆雪人,打雪仗,还要在雪地上打几个滚,喜得没边没沿的。然而,上了年纪的老人,多是愁容渗淡的。
但凡落雪,奶奶的关节就会犯出丝丝缕缕的痛。也不明显,却一直存在。这是老毛病了,过了四十岁就有了,仗着上有老下有小,根本抽不出空来叹疼,更别提看医生了。直到所有的子女都工作了、成家了、生了孩子、孩子们也上学了,奶奶的疼痛感,才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每逢冬雪夏雨,枯坐在阳台上望着窗外行人、车辆匆匆而过的她,一下一下地捶打肉嘟嘟、一节节、微微垂的大腿,膝盖,还有脚裸,轻轻地叹息:这身子骨儿,是完喽!一变天,就疼!哎哟哎哟!这身子骨儿,是完喽!
我们都明白这叹息,不过是撒娇,是示弱,是讨人疼。你要是不应,她会好失望的!马上就会有人跟着应和,“这天气一变,谁关节都会不舒服的呀!娘!快回屋来,别在阳台上呆着,那里寒!快回屋里来,屋里暖气足。”千呼万唤的,奶奶缓缓止住往窗外探的目光,左歪右晃地关了阳台的门,进屋,歪进沙发里,用不了三两分钟,不是削个苹果,就是啃粒巧克力。爱吃甜食这个习惯,也遗传给了我。但凡灵魂或身体出点小状况,吃点甜蜜蜜的食物,总让我安心,增了勇气,继续往前奔。奶奶的关节痛,是因为受冻得来。为了子女冬天穿得暖,她总是穿孩子用过几季的棉絮做成的棉衣,棉花这雪白之物,务必是松软时才保暖舒适,但凡用过几季,就像一坨寒铁,除了抵挡风寒,根本起不到保暖作用。如今奶奶穿着最松软的鹅绒服,当季的寒风吹不到她的肌肤,旧日的冰寒却积在骨血中,巧笑着向新鲜的北风招手。
但凡在东北长大的女子,但凡贪靓爱美的,极少没有老寒腿的。是啊!年轻时候,谁不是嚣张纵意地活啊!进了十一月,西伯利亚的冷空气袭来,风吹到脸上,刀割一般。可是爱美的女子哪会惧怕寒风,一色儿的紧身裤、薄毛衣,外罩一件修身大衣,又时髦又帅气,又美丽又显瘦!尤其是那些微胖届的姑娘,恨不能一件贴身衣配修身大衣啊!您说什么?棉裤?毛裤?秋裤?开什么玩笑!做为微胖届的姑娘,你哪好意思穿秋裤啊!恨不能一条紧身裤出场!
仗着年青火力壮,当时虽然冻得脸青口唇白,却也还勉强活着!可过了四十岁,这老寒腿的毛病就日益严重,是谁说的?你现在受的苦,必将照亮你未来的路。一样的!你现在受的罪,都是之前你造的孽。老天的眼睛雪亮的,谁也别想得了便宜还卖乖。现如今的我,哪怕是大夏天,都不敢穿短裙,就是长裙,如果呆在空调房里,也要在膝盖上放一条围巾盖住。谁让咱年轻的时候美丽冻人过呢!
那天听到朋友说起他的母亲,一见到儿子就开始呼疼喊痛,儿媳一来,就全无声息,闷头拿吃食招呼人。边说边笑边摇头,说母亲老了,像个小孩子一样,见到孩子不停撒娇,真是受不了。然而那语气,分外生了骄傲,仿佛为母亲可以在自己在面前撒娇而自豪一般。是啊!但凡子女强大,父母才敢放下心头紧张,放任自己像个孩子。
听着听着,眼底一热,想起奶奶,如今她生活在寒冷的北方,可有人在旁边听她呻吟叹息,轻声安慰她?如今子女散落天涯,再见一面都不是容易事。夜半的时候,可有人为她盖被,可有人像我一样,想起她,就满眼泪花?归家的路上,拨通奶奶的电话,正与小叔一家打火锅呢,说今年的酸菜已经可以吃了,酸得像往年一样,脆生生的,酸得五脏六腑都熨帖得舒畅。听了她的笑声,仿佛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都生了温柔,仿佛窗外的夜色都赠我微笑。
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